《乌鸦的雨中曲》冰与暗之歌

4、看不见风景的房间

　　只听“吱呀”一声，里德推开了托马斯太太的膳宿公寓的房间的窗户。窗户外面并没有什么美丽的景色，只是一条狭窄的街道，街道两旁的房子非常拥挤，几乎挡住了所有的阳光，而这条可怜的、黑暗的小道仿佛是硬生生从这些房子之间挤出来的，它是那么的窄小，窄小得让人忍不住发出惊叹“天哪！这条街道真的可以让一个人走过去吗？”看着这条狭小的街道以及周围拥挤的楼房，里德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本以为自己可以订到一间能够开窗就看得到风景的房间——————————宽阔的阿诺河，上面有各种各样的船只经过，以及横跨在河面上的阿诺桥。但这些美丽的风景全都没有了，它们随着自己刚才的一声叹息悄然逝去，这本来该是一场愉快的行程，可自己竟然在刚开始的时候就把它给搞砸了。

　　这间看不见风景的房间令里德又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和诺兰刚来到托马斯太太的膳宿公寓时的场景。

　　托马斯太太绝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哪怕她的丈夫是个土生土长的意大利人，在几十年的相处时间里也没能改变她身上的英国人气质，甚至还反过来把他自己给影响了，而这一点可以明显地从膳宿公寓的装修风格上看出来∶墙上挂着已故女王的画像，以及各种诗人和牧师，这些画像都镶嵌在厚重的边框里，以表示房子的主人对他们的尊敬。里德本以为这里至少会有几张关于意大利风景的明信片，可一眼望去全都是一些他自己看过了不知多少遍的人物肖像画，为数不多的风景画的画面内容竟然全跟伦敦有关。一想到这，里德便又关上了窗户。因为狭窄的街道和挂满了英国人画像的膳宿公寓都令他太失望了。

　　自己是不是来得太匆忙了？没有做过多少的调查，就这样带着诺兰匆匆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按理说自己至少该先做好调查再做决定的，可里德不想再等下去了，因为过去的时间里，自己总是对诺兰说“再等等，再等等”，但很多事情在等待中不了了之，很多机会在等待中随风逝去，自己已经让诺兰等待的时间太久太久了，于是里德认为这次旅行自己不该再让诺兰等下去了，他命令仆人们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和诺兰的行李，两人就这么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意大利这个陌生的国度。

　　诺兰对里德开窗又关窗的行为表示不理解，也不明白里德为何要莫名其妙地叹气，但他不会对此提出任何异议，事实上，仅仅是“跟里德一起出来”这件事就足以让他高兴好几天了，关于“房间能不能看见风景”之类的事情他压根就不放在心上。因为在童年时期，里德陪伴自己的时间并不多，因为他需要处理各种各样的家事∶他需要想办法弄到足够多的钱支付仆人们的工资、修缮“莎菲尔”这栋老房子、在夏天的时候雇佣园丁来修建草坪和花园、保证厨房里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面包……而那时候的他也不过刚满十八岁而已，却要独自挑起生活的重担，收拾父亲留下来的一大堆烂摊子（小欧文福斯特实在算不上一个负责任的父亲，他只在一定的时间内短暂地承担了“父亲”的责任）。诺兰知道自己不该责怪里德，因为他确实已经在倾尽全力让他们的生活过得舒服一些了，自己不该贪图太多，既然已经选择了“面包”，那“陪伴”减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所以自己应该理解里德的难处。诺兰总是这样对自己说，可每当夜幕降临，里德却没有陪伴在自己身边时，诺兰又会控制不住地去讨厌里德，里德明明答应过自己，他会永远陪伴在自己身边，可现在正是自己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偏偏不在，他就是在欺骗自己，就像茜茜那样，她曾无数次告诉过自己她有多么爱自己，但她最后却还是抛弃了自己。

　　他害怕里德会离他而去，只留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继续待在那栋老房子里，直到自己的生命走向尽头。

　　“这实在是没道理，不该是这样的……”里德喃喃自语着，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先生，怎么了？”诺兰以为里德在跟自己说话。

　　“没什么，我们下去吃晚饭吧。”里德最终放弃了“风景”，他拉上了百叶窗。里德花费一些时间说服了自己这只不过是一个不愉快的小插曲罢了，接下来的旅途依然是愉快的。

　　“是的，先生。”诺兰愉快地回答道。

　　诺兰跟着里德来到了餐厅，这个点的餐厅显然已经挤满了人——————————现在正值晚餐时间，每张桌子的周围都坐满了各种各样的英国人，里德甚至找不到一张空着两张座位的桌子。这些从英国来的游客一点儿也没有在异国他乡地约束感，他们在餐厅里大谈特谈，男士们大声地发表着自己关于托利党①或者是辉格党②的意见，并因为彼此不同的意见支持不同的党派而激烈地争吵起来；女士们则显得要安静一些——————————当然这是相对于男士们而言，因为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而言大声嚷嚷不会给她们带来多大的负面影响，男士们只会用“瞧，女人就是这样”的眼光去看待她们，但对于年轻的女士们而言，大声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却不是一位淑女该做出的举动，而打断别人的谈话（尤其是男士之间的）更是显得没有教养。可奇怪的是，明明男士们自己比谁都要嚷嚷得大声，也总喜欢打断别人的谈话，却从不认为自己这么做是很没教养的举动。

　　在人群中寻找了好一会儿后，里德终于找到了一张还有空位的桌子，于是他带着诺兰坐在两个长得几乎一摸一样的法国人的对面，至于里德为什么会知道坐在自己的人对面是法国人，原因很简单——————————他听见他们交流是所说的语言是法语，而且是非常纯正的法语，不带有任何伦敦口音。里德在伦敦时曾经学习过一段时间的法语，而匆匆回到“莎菲尔”之后的他几乎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如何经营家业以及照顾诺兰这两件事上，许多学过的知识在整日的操劳中被荒废了，不过里德虽然无法阅读像《茶花女》③那样的小说，但简单的日常交流还是可以应付的。

　　“Trop de monde, non（太多人了，不是吗）?”坐在诺兰对面的法国人抱怨道，他的眉毛也忍不住地皱了起来。

　　“C'est l'heure du d?ner, c'est normal（现在是晚餐时间，这很正常）.”坐在里德对面的法国人好气地说，他的眉毛是舒展的。

　　“Je me sens horrible（我觉得糟透了）.”坐在诺兰对面的法国人似乎是将自己的不满全都发泄在了他面前的食物上——————————他把一块完整的牛排切成了乱七八糟的好几块。

　　“Cela ne veut - il pas dire que nous avons choisi un bon endroit（这难道不是在说明我们选了个好地方吗）?”

　　“Bel endroit, pourquoi（好地方，为什么）?”

　　“Tout le monde séjourne dans cet h?tel（大家都住在这个旅店里）.”

　　里德一边听着这两个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法国人的谈话一边低头吃着盘子里的食物，诺兰则把注意力全放在眼前的食物上，他目前还没有接触过法语，只学了一些拉丁语，所以自然听不懂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个法国人的对话。对于这两个法国人的对话，坐在诺兰的那位法国人的话让里德感到赞同，这个地方确实是太糟糕了，实在算不上一个好地方。尽管自己跟诺兰正身处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可这间膳宿公寓里却挤满了各种各样的英国人，伦敦口音更是“层出不穷”——————————就连像他们这样的法国人在这间膳宿公寓里都成了“珍稀物种”，如果没有这两个法国人，里德会认为自己现在还在伦敦的一家人山人海的餐厅里。

　　“Soyez heureux un peu（开心一点）.”坐在里德对面的法国人对坐在诺兰对面的法国人做出了一个“微笑”的手势。

　　“Je me sentais mal parce qu'il y avait des alcooliques autour de moi, même assis en face de moi.（我觉得很糟糕，因为周围都是酒鬼，甚至我对面就坐着酒鬼④）.”

　　“Ils ont aussi leur propre beauté（他们也有自己的可爱之处）.”

　　“Tu es toujours aussi optimiste（你总是如此乐观）.”

　　“Il y a des avantages à rire davantage（多笑笑是有好处的）.”

　　这下里德不再赞同坐在诺兰对面的那位法国人说的话了，如果他认为周围都是英国人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的话，那么自己也认为跟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他非常讨厌这样在还未真正了解他人之前就轻易下定义的行为，更要紧的是，他甚至是当着自己的面说出来的，难道这个法国人认为周围都是英国人听不懂法语，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使用法语对这些与他素不相识的人评头论足了吗？

　　不过里德没有当场反驳那个法国人，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吃完了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坐在一旁的诺兰不明白里德怎么会在突然之间吃得那么快——————————他本来还在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人呢，结果一转眼就看见里德原本被食物塞得满满当当的盘子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空了，诺兰本来想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但看见里德脸上严肃的神情，他就知道自己此刻不能再慢慢地切割盘子里的牛排了，于是在里德影响下，诺兰也非常快速地吃完了盘子里的食物。里德见诺兰已经吃完了属于他自己那份的晚餐之后，便立刻带着诺兰回到他们的房间休息——————————那个法国人确实是很没有教养和礼貌，但这不代表自己也可以同样的没教养没礼貌，尤其是在这种公共场合，里德不想与任何人在异国他乡发生冲突，他来这里是为了让诺兰开心的，而不是为了特意与谁发生冲突才大老远从英国跑到意大利来的，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里德认为自己可以去精神病医院看看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奥利维尔，你刚才说的话被那位英国先生听见喽。”确认里德和诺兰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餐厅之后，另一位法国人打趣道，他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个调，而这是他有意为之。

　　“所以呢，法兰西斯？你的意思是他听得懂法语？”奥利维尔感到莫名其妙，那位英国人听见了又能怎样呢？难道就因为他听见了自己跟法兰西斯的谈话，就代表自己不能再抱怨膳宿公寓糟糕的环境了吗？奥利维尔觉得这地方真是糟糕透顶了，周围尽是一些叽叽喳喳、装腔作势的英国人，他们不仅占用了所有的桌子，甚至还有两个人坐到了自己的对面，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两个可恶的英国人跟自己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共进晚餐更加令人愤怒的事情吗？

　　“是的，”法兰西斯轻轻地说，他的脸上总是带着温柔的笑容，但这次却与以往不同了，法兰西斯脸上的微笑多了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那位英国先生听得懂法语，所以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所以你到底想表示些什么？”奥利维尔没好气地问道，他放下了手中的刀叉。

　　“如果是站在那位英国先生的视角的话，你刚才的说法实在是太不礼貌了。”

　　奥利维尔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要说些什么大道理或者是发表一篇论文呢，原来就是因为这个。”

　　“奥利维尔，保持礼貌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尤其是在像这样的公共场合，更加需要保持自己的礼貌，千万不要被情绪左右自己的言行，你刚才的表现就是一个典型的反面教材。”

　　“我想我已经很礼貌了，毕竟我没有说出更难听的话，还有，法兰西斯，别总是想着教育我，你在教育我之前最好想想你自己又是怎样的。”

　　“不不不，奥利维尔，”法兰西斯摆了摆手，“你在公共场合就不应该说出那些话，你看，尤其是被你说的人还坐在你对面的情况下，可那位倒霉的英国先生只是想来吃他的晚餐而已，却不巧听到了这样一番话，你应该向他道歉，毕竟你破坏了他的晚餐，而晚餐可是非常重要的。”

　　“收起你这些优美的语言吧，法兰西斯，”奥利维尔显然并不赞同法兰西斯的观点，“而且按照你这种说法，他不也是破坏了我的晚餐吗？但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不放呢？”

　　“哎呀，”法兰西斯看似“懊恼”地喊了一声，“看来我的小心思被你看穿了呢。”

　　“你其实根本就不在意他们，法兰西斯，你只是想找个机会教育我罢了，他们只不过是借口，而你向来如此。”奥利维尔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给予法兰西斯任何回应，他非常干脆地用沉默来结束了这个话题。

　　法兰西斯也很识趣地停止了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二人继续在这被英国人塞满了地餐厅里吃着自己的晚餐。

　　经过刚才的“餐桌事件”后，里德又开始认为自己搞砸了与诺兰的“意大利之行”，他现在对又自己的匆忙决定感到后悔了，自己应该再多准备一些时间的。

　　首先订到了一间看不见风景的房间就已经足够让里德感到烦恼了，他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这只不过是一个小插曲而已，接下来的行程还是十分愉快的”，结果刚才与那两个法国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这件事又把一切都给打回了原型。里德觉得那个坐在诺兰对面的法国人真是太讨厌了，他肯定是认为自己听不懂法语，才敢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样无耻的话，里德不能忍受这样的羞辱，哪怕是一个乞丐，只要他还没有抛弃自己的尊严，都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这真的是太可恶了，里德忍不住这样想，同时他又在庆幸诺兰没怎么接触过法语，所以无法听懂对面两个法国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否则的话他绝不可能就这样放过那个法国人。但愿明天的行程顺利，不会碰到那个说话如此恶毒的法国人，因为他们表现得很明显，他们与自己和诺兰一样，都是来意大利旅行的。里德对意大利这个陌生的国度并不怎么了解，除了那些英国作家在书上对于意大利的描写之外，他手上的贝尔德克⑤的意大利北部旅游指南手册是他唯一的知识来源，如果那两个法国人也买了跟他一样的旅游指南手册，并像他一样完完全全按照旅游指南手册上介绍的每一步那样游玩佛罗伦萨……里德无法想象那该是一个多么糟糕的场景，这简直比百年战争⑥的失败还要糟糕，如果真的让他跟诺兰再次碰见那两个法国人的话，里德无比确定地认为，自己绝对会因此对意大利这个国度产生怨恨，对佛罗伦萨这座城市产生怨恨，哪怕无辜的意大利并没有做错什么，佛罗伦萨也没有做错什么。

　　“赶紧休息吧，奔波了一天，你一定很累了。”里德对诺兰说道，说罢，便疲惫地躺在了床上。

　　而诺兰罕见的没有立刻回答里德，但里德没有在意，他觉得自己太疲惫了，现在就需要休息，哪怕时间其实并不算晚。

　　诺兰并不知道里德内心刚才丰富的活动，他甚至都没有认真在听里德的话，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正在对着天花板露出了一个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微笑。因为诺兰打心眼里对这趟意大利之行充满了期待——————————当然大部分是由于里德的原因，是啊，这是真的，自己真的跟里德一起出来旅游了，他们就像一对真正的兄弟那样，一起出来游玩了。这是诺兰从未想象过，也不敢想象的事情。哪怕在吃晚餐的时候里德莫名其妙地不高兴了，也依然无法他的好心情，以及对明天的满心期待。

　　明天一定会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因为这里是意大利的佛罗伦萨，而不是英国的乡下，这里不会有灰蒙蒙的雾和朦胧的雨，这里只有温暖的阳光，所以明天一定会是一个好天气。

　　注释∶

　　①托利党成立于1679年，当时英国议会正围绕国王查理二世的弟弟詹姆斯公爵是否有继承权的问题展开激烈争论。一部分议员主张詹姆斯有王位继承权，这部分人后来被称为托利党。“托利”（Tory）一词起源于爱尔兰语，意为不法之徒。保守党前身为1679年成立的托利党，1833年改称保守党。

　　②1679—1681年间在英国议会中形成的政治派别。当时围绕国王查理二世的弟弟詹姆斯公爵是否有继承权的问题，议会内产生了尖锐的矛盾。有些议员认为信奉天主教的詹姆斯无权继承王位，因此提出了“排斥法案”，主张把詹姆斯排斥在继承权外。他们被政敌称之为“辉格派”。“辉格”源于苏格兰的盖尔语，意为马贼。辉格派后与其他资产阶级政党合并，成为英国自由党的前身。

　　③是法国作家亚历山大·小仲马创作的长篇小说，也是其代表作，1848年发表。作品通过一个妓女的爱情悲剧，揭露了法国七月王朝上流社会的糜烂生活。对贵族资产阶级的虚伪道德提出了血泪控诉。

　　④法国人对英国人的刻板印象，认为英国人喜欢喝酒。

　　⑤19世纪著名旅游指南丛书，由德国人卡尔·贝德克尔于1927年创建的同名出版社出版。

　　⑥英、法两国在1337年至1453年的百余年间断续进行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