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君》松弘

3、钟山旧人

　　自打庶吉士出阁后，便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怪事。
　　当天夜里，看着驿丞的苦瓜脸，李式形打心里觉得不舒服。自己少年登科，晋庶吉士入翰林院可谓顺风顺水，出阁后又蒙座师张阁老垂青拜入门下，选派礼部吏部两衙观政，官场沉浮多年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却未曾见过这样怪癖的行径。
　　“这么说，公公是决意要住在鸡鸣寺了？”李式形皱紧眉头叹气道。
　　“大人，卑职可是把嘴都磨破了，道说本府早在月前就已将馆舍收拾妥当，起居物品一应俱全，请各位上差安心下榻。谁知话刚说完就被几个缇骑推搡出来，说是公公已经在鸡鸣寺住下了，其余的不劳地方费心，有需要自会吩咐。”驿丞说着直摇头，可惜自己这几个月的辛苦到底是白费了。
　　李式形说道：“这厂卫行事素来是诡秘难测，此番又是来探访前朝旧事的，这等安排想来也有些深意吧。你回去把馆舍的一应物什收拾备好，要是上差那边需要什么及时送过去。”正说话间，只听门外一声响。
　　“卑职拜会李大人，镇抚司有函件呈上”李式形刚说了个“请”字，白天在城门见过的一个缇骑便推门而入，将一份信函径直递到自己手中。
　　拆开信件，只见区区两页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各色祭典之物。缇骑不等发问便说：“有旨意，着司礼监奉御孟冲，于重阳节至孝陵敬奉奠帛，应天诸司协理。李大人，函件里已经将需要诸司备齐的物品列清了，重阳节前请务必送至孝陵下马坊”
　　李式形不禁愕然：“这位将军，临近重阳只有区区五日光景了，现在才通知本府办齐这许多典仪，只怕一时难以齐备啊，再说孝陵奠帛何其庄重之事，我还是亲自去一趟鸡鸣寺和两位上差面议吧”说罢便要起身。
　　“李大人”缇骑骤然上前拱手，唬的李式形险些坐倒。“府尹大人漏夜前往，卑职不敢阻拦。只是这位大人”眼光扫过旁边的驿丞“方才正是卑职送出的，当时卑职听得真切，孟公公明言有需要自会吩咐，那便是不愿太过惊扰地方，可府尹大人此刻亲临岂不是让孟公公难做。千户大人军纪甚严，若是惊动府尹大人亲往，只道是属下办事不力传令不明，卑职即刻就得杖责，大人还是多多体谅下情吧”
　　不简单。李式形心想，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小小一个缇骑说话都如此放肆，看来这伙人来应天是要办大案子了，自己还是识趣些吧。于是便故作轻松道：“既如此还请将军汇报孟公公和姜千户，就算是时间紧迫，为着太祖高皇帝的祭典，应天府上下自当尽心竭力，备齐一应典仪”
　　更鼓已经响了三声了，鸡鸣寺厢房内依旧灯火通明。孟冲听完缇骑回报并无任何表情，摆摆手让人退下。随后将头转向一边问到：“姜兄，依你办案二十余年的经验，这位李知府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了吧？”
　　姜林望着属下退去关上的那扇门，若有所思的答道：“李式形是张阁老从礼部一路拔擢上来的，孝陵奠帛这四个字的分量，他自然拎得清，凭着公公您派人送过去的那两张纸，应天府上下必得忙他个三五日。孟公公这招还真是使的妙。”
　　孟冲言道：“官做到了他这一层，哪个不是长了八百个心眼子，若不使些手段，咱们兄弟几个一举一动都得被人家看个精光，哪还谈得上办差呢。”
　　听到“办差”二字，姜林终于将眼光落回到孟冲身上，便问到：“如此说来，公公放着预备好的馆驿不住，偏偏要住在这离钟山不远的鸡鸣寺中，恐怕不单单是为了避开府尹的耳目吧？”
　　“姜兄，重阳节那天，咱们得去办一件大事。”孟冲面色凝重的对姜林说到。
　　听到这话，姜林并不感到奇怪：“孟公公准备暗度陈仓？”
　　“姜兄还真是快人快语。”孟冲继续说道：“到了重阳节，烦请老兄安排两路机敏干练的弟兄，一路应承着府衙那些人，另一路掩护咱们弟兄俩轻装简行，避开所有人小路上山，去见一位旧人。”
　　“原来见一见这位旧人才是司礼监黄公公安排此行的目的，想来所谓前朝旧事也不过是掩人耳目。”
　　“不”孟冲的语气突然变得生硬起来：“探访前朝旧事并不假，只是所有的旧事，就在这位旧人的口中”

　　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
　　钟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长风。
　　江山相雄不相让，形胜争夸天下壮。
　　秦皇空此瘗黄金，佳气葱葱至今王。
　　青丘子高启虽然得罪太祖皇帝而被腰斩，但他的才情眼光还是深得太祖赞许的，不然也不会将钟山作为自己的魂归之所。圣朝皆以孝治国，草创之君陵寝便命名“孝陵”。伴随着百十年来历代天子孝心的不断加持，到了嘉靖这一朝孝陵已是宏伟壮阔，古树参天。重阳节这天，大金门外仪典齐备，自李式形以下，应天府大小诸司皆按品级各着礼服，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大典。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神道之上，全然没有注意到有两个大人物自祭典开始后便再未露过面。
　　话说孟冲与姜林在几个锦衣卫的掩护下，快速换上了一身布衣，一人一匹快马从后山抄小路来到了钟山另一侧的一处山坡旁，却见半山腰上有座小院，院内简简单单三间瓦房，屋顶炊烟正渐渐升起，院前几亩菜地一口水井，门外一道砖铺道路直通陵园，顺路望去隐约可见享殿宝顶。
　　“姜兄，咱们还是下马吧。”孟冲说罢翻身下马。姜林心中已知这位旧人来头不小，便随孟冲一道早早下马步行。不料，走到院门正待叩门，猛一抬头两人竟都怔住了。
　　只听“吱呀”一声，门里闪出一位少年，虽然从身着打扮不难看出是个在孝陵担任洒扫的普通差人，但眉宇之间却是一股说不出的英气。真正让两人诧异的是，这张脸庞竟似曾相识，仿佛都曾在哪里见过似的。
　　“孟大人，姜大人，请随我来罢”说完不等两人答话便进了院落。孟姜二人面面相觑，跟随年轻人进了院子。院子不大，收拾的却极为整洁。进屋之后更为简陋，主屋除了一桌四凳再无他物，俨然就是一个普通农户之家。
　　姜林原以为这一切都是孟冲的安排，却见孟冲也是一脸疑惑望着自己，到底是武人性子的他不等茶水端上便叫住差人：“小哥，你到底是如何知道我二人今日来此的？我二人的姓名你又如何得知？”
　　差人淡淡一笑，眼光转向二人身后。二人急忙转身。只听得身后里屋内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
　　“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有什么能逃得了内行厂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