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君》松弘

2、京城上差

　　自打永乐皇帝迁都北平之后，大明朝南京城的地位便显得十分尴尬。论作用，南京依然是大明留都，不仅六部诸司各府衙门一应俱全，还承担着江南各省的赋税银钱征收调运，就连秦淮河畔的江南贡院也是南省各州府开科取士之地，大明两榜正途半出其所，地位可谓尊崇。但论及官箴门荫，大人们却都是会心一笑，不置可否。
　　自宣德朝后，南京六部便成为失意政客赋闲退政之所，各衙升迁调用基本无人问津，哪位大人左迁应天，其仕途基本便到此为止了。毕竟，京师才是天子脚下宰辅重臣纵横捭阖的主舞台，不用说别的，同为大明二十六都司卫所，京师的锦衣卫执掌杀伐监慑百僚，赫赫威权让人不敢直视，偏南京的孝陵卫终其一生与高皇帝陵寝为伴，干着平民黎庶都不屑的看坟的活。
　　从嘉靖六年谷雨那天起，南京应天府衙便再也没消停过一天。自打接到镇抚司的牌票以来，全城上下均严阵以待恭迎上差，就连护城河里的鱼都被捞上来掰腮盘问，每年七月七最为盛大的孔庙魁星点斗也被叫停。虽然牌票上写的分明，此次办差只为盘问前朝旧事不问地方政务，但普天下谁不知道厂卫罗织的手段，只盼着小心周全早点送走这群鹰犬，南京城才算天下太平。七八月的江南酷暑难耐，几十天的折腾下来不光差拨衙役累倒好几茬，就连负责仪仗的军马都倒毙了好几匹。到了上差进城的头天夜里，应天府衙上下更是一夜无眠，头更起便迎候在麒麟门外。
　　终于到了九月初三的这天早上，只见八匹枣红快马疾驰而来，踏马一圈并不答话扬鞭折返。府尹心知前哨已至，在确认城门安全后大队人马随即到来，于是吩咐仪仗鼓乐，自己起身随同僚属走出亭帐。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远远望见远处走来一队人马，人数不过十余人，先前哨探的随员也在其中。却见队伍中并无任何仪仗卤簿和旗帜，只在中间有一顶鹅黄软轿，煞是精致，其余随员皆是皂衣红马，装束打扮与身边衙役并无区别，只是人人身形魁梧，□□腰刀寒光四射，远比府中刀剑锋锐。
　　若非看到为首之人，府尹几乎都怀疑自己是否迎错了队伍。却见来人四十岁上下，面目阴沉冷鸷，薄唇紧抿，眉心川字纹甚是凝重，绣春刀牢牢的插在杏黄飞鱼服外的黑玉带上，玉带另一侧则是半尺来长的朱砂牙牌，丝绦穗半掩着隐隐绰绰只看得“千户姜”这三个字。
　　府尹一看上差已到，忙带众人迎上，拱手答话：“应天府尹李式形携应天各州府县衙吏员恭迎上差。”其实，论品级应天府尹远在镇抚司诸卫之上，不过慑于厂卫威权，不得已自降身份。
　　千户大人一见应天府诸官，本就阴沉的脸上眉头拧的更紧了，只在马上略微欠身说到：“见过李知府。”随后指着城门外的迎候队伍说到：“镇抚司的牌票说的分明，我们此来只为问询前朝旧事，并不涉及地方政务，要应天诸司权宜准备。怎么，如此大张旗鼓惊动地方，是当我们都是虚以为蛇的小人吗？还是你们应天地方已经提前知晓了什么关节，才不顾有司命令故意声张造势呢？”此话语速极快，饶是官场混迹多年的李式形也找不到半点插话解释的空档，一时语塞尴尬至极。
　　“姜千户”正在此时，却听到轿子里传来一声极为脆耳的声音。“李知府顾及的也是宫里颜面，再说咱家也不是第一次出宫，这官场逢迎见得也多了，左不过是多了几个闲人罢了。弟兄们一路奔波劳累辛苦，还是先进城落脚歇歇吧”
　　原来是位公公。李式形心想，若不是听他自述家门，听这话音还以为是谁家的千金小姐。说来也是，除去阉人，谁还会有这样的腔调。李式形只顾暗笑，全然忘却了正是这位公公替他在下属面前解了围。
　　姜千户听了轿中人的话，微微点了点头，伸手招呼手下准备进城。谁知刚刚起轿，轿中人忙喊了一声“停”，说罢竟亲自伸手推开轿帘，迈步下轿。唬的旁边侍奉的随员伸手掀帘不及，忙跪下请罪。
　　众人惊异之下忙回看轿门，却都忍不住“呀”的一声赞叹。只见轿中人头扎素色软方巾，身着青色襕衫，腰间松松系着一条靛蓝软带，其余衣着并无旁物，全无半分华贵之品。本来此一行衣着就显低调，与此位公公相比反倒更显来人风度从容淡雅。再看此人容貌大约二十岁上下，只生的剑眉星目，颇具贵气，望之全然不似口含天宪办案拿人的京城上差，倒像是江南贡院中研读孔孟的庠序生员。
　　姜千户回头一看公公竟然亲自下轿，赶忙下马走上前询问：“孟公公有事吩咐即可，怎么突然下轿了？”孟公公淡淡一笑说道：“千户大人这是怎么了？这城外郊迎的大礼伺候的是朝廷有品级的重臣阁员，千户大人跟随陆大都督办差当然是习惯受用了，可似我这深宫大内的奴婢可受不起，还是按照规矩办差吧。”
　　姜千户听了这话，眼睛狠狠地瞪向了李式形，脸上满是忿怒，不只是因为李式形画蛇添足让上差稳稳的抓住了把柄，还是因为这位孟公公出尔反尔当众让自己下不来台折了锦衣卫的脸面。随后把手狠狠一挥，十余名缇骑齐刷刷下马，跟随着千户大人一同陪着孟公公步行进城。回头再看李式形，头上的乌纱早就被汗水浸的透湿，弓腰不止全然没有留都知府的威严，带到人马进城后，由属员搀扶着回到了自己的轿子里，紧紧跟在队伍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