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师》小松君

16、传度

　　剑痴刚要转身离去，却被一道声音拦下。

　　“仙师且慢。”

　　他转过头看去，说话的人正是封大山。

　　全村的人都朝他看去，封大山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紧了紧，问道“仙师，那屋子可还要替您留着？”

　　剑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还会回来处理神庙之事，就麻烦封郎君了。”

　　说罢，转身带着小徒弟乘着夜色便上了山。

　　修习之人，耳力不错，他听着身后开始向封大山打听他的言语，以及封大山模棱两可回答，面容越发冷淡。

　　没入山林的黑暗前，沈赫再次回头，看那些高举火把的人，火光是温暖的，但透过他们漠然的瞳孔看到的，是冰冷的灵魂。

　　“师父，他们其实都是知道的，对吗？”

　　知道他们推出去的孩子并不是献祭给了神仙，而是经历比正常死亡更加痛苦的过程，然后连尸骨都未留下。

　　而且，为了那些自私自利之人所谓的更好的未来，他们入不了轮回，再也不会有以后了。

　　他们知道一切，但却能默契地假装不知情，心安理得地接收‘上天的恩赐’，是翻新的青砖围墙，又或是其他。

　　“是。赫儿，欲望从来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被欲望所操持。”

　　封澜村的村民，他们的欲望在得到中无限放大。

　　久了，也早就忘记最初用双手填埋欲望沟壑的方法，沉醉于邪术的深渊。

　　繁荣如大雍，似乎已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被这无法满足的贪念慢慢吞噬。

　　剑痴想着自从他离开羚宫拜入凌雪观，这些年游历之时，已经遇到了许多如此信奉邪神之人，表情逐渐凝重起来。

　　就在刚刚，他明明感受到了除了他之外操控魂息的波动。

　　只有修习勾云之术的魂师才能调动魂息。

　　“长鱼渊……”剑痴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羚宫渡魂师长，长鱼渊。

　　又是羚宫。

　　他想起那庙内饲养邪神的法阵，负于身后的手微颤。

　　这些，似乎都非偶然，但背后真相究竟如何，还未可知。

　　“欲望从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被欲望所操持。”沈赫默默在心中又念了一遍。

　　这话剑痴昨夜在神庙内也讲过，不过一日的时间，听的人却有了不同的想法。

　　那些野坟并没有建在深处，没过多久便看见了林子里几处坟包，上面已经长了草皮，冬日里稀疏地盖了雪，更是与普通林地无异。

　　剑痴放出了缚灵囊内的幽魂，一道泛着蓝光的魂线自他指间而出，瞬间缠绕在两旁的树上。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此为度。”剑痴拨弦奏了一曲《合眠》，那些本狂躁的幽魂渐渐平息了下来。

　　剑痴用魂线小心地将黏连在一起的他们分开后，他们便闻着生前熟悉的味道，各自回了自己的衣冠冢。

　　“师父，他们还有来生吗？”沈赫想，师父这般厉害，或许会有办法。

　　“他们入不了轮回了。”他们早已没了往生的机会。

　　看着脸色苍白，双眼不知何时哭肿得跟个核桃似得小徒弟，死亡对于这般大小的孩子，确实还太早了。

　　剑痴尽量放松了语气“不过我有个朋友说过，像这样的魂魄，待他们消散，化作气，此地新气再聚，又会有新的魂出现了。”

　　“那也不会是他们了。”在此事上，沈赫难得的执拗。

　　剑痴怔怔地看着这张稚嫩的小脸，一阵恍惚，曾经也有一个这样的少年，为了一人，下了地府。

　　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挽救之法，但好像却酿成了更大的错误。

　　“想不想学度？”剑痴突然转移了话题，在一个无解的事情上，他不想让沈赫也因此生出执念。

　　“想。”

　　剑痴从葫芦中取出了一张五弦古琴“此琴名曰望舒。出自《楚辞?离骚》‘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是传说中月驾车的神。”

　　沈赫看去，那琴身在月下泛着银光，一副不可亵渎的圣洁模样。

　　“乐有调息治病之效，于魂而言，亦可起到安抚作用。我先教你曲谱，日后你灌注灵力其中，便可有安魂之效。”

　　说罢，他撑起结界遮去风雪。

　　满山野坟之地，《合眠》四起。

　　第二日一早，这次在封澜村第一次见到日光。

　　沈赫真正看清这山头的景象，大多是无碑之墓。

　　土堆与土堆之间也没有分明的界限，或许再过数十年，人们也只当这是一片普通的山地。

　　然后，所有人都不会知道，这下面所埋葬的无骨无魂的孩子。

　　满山是人，满山不见人。

　　剑痴让沈赫收了望舒，持剑朝坟堆行礼，深深拜别。

　　愿他们所结之新魂，六道轮回，再不受苦。

　　二人下了山，回到封澜村中，难得的在白日的农田里见到了三两个村民。

　　自昨日那庙中邪祟被杀，村中的那一叶障目随之消失。

　　村庄的枯萎与落败在一夜之间席卷了每个角落，甚至比沈赫他们初到封澜村的那个傍晚所见的还要荒凉。

　　村中那些盖起了青砖围墙和房舍依旧还是从前腐朽的枯木。

　　甚至因为经久未曾修理，房顶已经有许多窟窿。

　　原来，一切都没变过。

　　“仙师。”

　　迎面而来的村正仿佛苍老了许多，他的背已经打不直了。

　　而他身后还跟着几名郎君面色青白，手里不知抬着什么，散发着一股冲人的恶臭，却也不见他们拿些口巾遮挡一二。

　　剑痴用剑柄揭开白布一角，一张浮肿惨白的脸赫然映入眼帘。

　　成堆白色的蛆覆盖在眼眶周围，手背这些肉少的地方早就可见白骨，整具尸体都瘦得可怜。

　　看衣着不像是封澜村的村民，不过这张脸却很是眼熟，像是在哪见过。

　　来不及多想，白布就被遮了起来。

　　“这尸首难堪入目，还是不要冲撞了仙师。”封大山对上剑痴的眼神，淡淡道。

　　他表情生硬，眼下乌青，像是一夜都没休息的样子。

　　沈赫吓得忘记了躲，直愣愣得看着。

　　剑痴沉默地看着村正身后，不知道还抬着多少这样的尸体。

　　“不知这些从何而来？”

　　村正突然抬头，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万目睚眦，枯厚的唇发乌。

　　他指着这些尸体，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比起昨夜虚情假意地说着台面话，这才倒像是真的悲恸。

　　身后的封大山又开口道“都是在他们家中发现的，都是被饿死的。”

　　从那几户送了家中小娘子小郎君祭天了的，又或是穷苦得在这村中毫无存在感的屋内抬出来的。

　　“原来那老道说的天神显灵都是骗我们的，那些粮都是假的！建起的青砖瓦舍都是假的！”

　　“别说了！”

　　他们深陷无劳而获的美梦中，陶醉的感恩降下灾祸的邪神，手舞足蹈地跳进亲手造就的地狱。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如今梦醒来，有人悄无声息地死亡，有人懊悔地接受延续的痛感，也有人仍感念梦中的醉生梦死。

　　“村正，不知这些尸体您打算如何处置？”

　　村正气弱，说话也多是有进无出气音“不知仙师有何高见？”

　　“不若将他们都放入村中义庄，贫道为之超渡，送他们早入轮回。”

　　“那便麻烦仙师了。”村正才行叉手礼，下一刻，便僵直倒地。

　　“村正！”

　　剑痴探向他的脉搏，还是如昨晚一般感知不到任何搏动。

　　而且这村正皮肤发硬，没有丝毫温度。

　　“可有棉絮？”紸纩听息，确定死亡的最后一步。

　　那几人都呆愣住了，才回神的沈赫从衣缝里抽了几根冒出的棉丝递了过去。

　　剑痴将棉丝探于鼻尖，确无生息，这次，村正再也没有醒来。

　　昨日他没探出村正脉搏便有所怀疑。

　　昨夜瞧着像是老人斑，白日里看得更清楚，这分明就是尸斑。

　　可明明昨日杀了那庙中作怪的野神，幻境早已破除。

　　若真是早已故去之人如何还能如常人活动对话。

　　剑痴思索无果，只能先应对眼下的事，道“村正家中可有小辈可以操持后事？”

　　此话一出，便知道意思了。

　　昨夜还见过的邻里一早变作了白骨，如今村正长辞，村中连主持大事的人都没了。

　　“村中如今年岁最长者为何人？住在何处？”剑痴站起身来，问道。

　　“那应当是村正族叔，与村正所住之处所隔不远。”

　　“那烦请你们留下两位郎君将村正尸首送回家中，其余郎君便先将这些送往义庄。”

　　最终剑痴二人跟着封大山前往了村正家中。

　　他并未进门，没过多久，便听到了屋内撕心裂肺的哭声。

　　封大山出来后自觉将剑痴带到了靠山而居的族叔家中。

　　那确实是一个年长的老者，昨夜在神庙中也并未看到他。

　　他的头发已经白透了，眼窝深深凹陷，靠在榻上摆的隐囊上。

　　“萧公。”封大山唤了一声便安静地站到了一旁。

　　村正的族叔竟然姓萧不姓封，这倒是奇怪。

　　敛下心神，剑痴说明了缘由，又道“如今阿翁不若暂代村正，待请人去知会少府，日后选定了村正人选，也算不影响村中事务。”

　　族叔都表情都不曾变化，发灰的瞳孔盯着前方如视无物。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那声音如饱经沧桑古钟“郎君，不是某不想，而是某不能。”

　　“封澜村遭饥荒之时，我们难道没有想过上禀少府吗？我们只是没得选。我们，根本无法离开封澜村。”

　　祭祀供奉山神，从来不是第一选择。

　　然而作为被选好的饲神蛊，他们所有的命运早已被安排。

　　剑痴心头一震，许久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封澜村被下了什么禁制？

　　可那日他分明能御剑离开此处。

　　他这些年离开凌雪观，在黔中道间游历除祟时，已经遇见不少这样的事。

　　但唯独这封澜村有这不能离开之说。

　　等等，剑痴突然想起刚刚看到的那具尸体，他猛地站起，道“此事我定会查明真相，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