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师》小松君

15、邪神

　　“师父……”沈赫不解地看着那个女人，他见过她的，在今早那群白衣撑伞的女人里的第一个，她好像也真心难过。

　　但现在看来，丧女之痛，对她来说并不是那样不可解脱。

　　曾经他在府中，范娘子的第三子不足两个月便夭折了，那个一向骄傲的女人拖着病躯在祖君院中跪了一日，求祖君能让她的三子正常安葬。

　　大雍孩子易早夭，“故子生三月，则父名之。”，而早夭之子不入祖坟，甚至连正常的安葬都没有。

　　祖翁最终考虑到范娘子乃赵郡范氏中女，最终还是给那早夭的男婴赐名忆安，葬入祖坟。

　　他虽非范娘子所出，但江忆安的丧礼他也是全程在场，范娘子差些哭坏了眼睛，几欲随那孩子而去。

　　丧子之痛，于范娘子而言是不可磨灭的苦。

　　这世间，为人耶娘却有着千差万别。

　　手上的血藤镯发烫，有人触碰了结界。

　　剑痴晦暗不明地看了眼封大山家，最终道“走吧。”

　　他抱起小徒儿，却并非往封大山的家中去，而是朝村中的神庙而去。

　　夜已深，整个村落里都陷入了黑暗，唯有这神庙烛火通明。

　　在无尽的黑夜里，仿佛这还真成了一处光明救赎之地。

　　剑痴设下结界将沈赫护在庙外，自己则跨步进了殿内。

　　站在高大的神像前，神以怜悯天地之姿垂首俯瞰着前来跪拜的信徒。

　　神像容貌端庄，眉宇间透露着超凡脱俗的宁静与洞悉万物的智慧，仿佛了解万事万物的苦，决计要普度众生。

　　然而嘴角却略有超脱于世俗的微笑，可若真正脱离凡尘，又怎知众生苦？

　　剑痴眼中含讽，祭出佩剑碧铜，一手持符咒向神像扔去。

　　黄符立马发出金光，呈一圈包围在神像四周。

　　“啊！”

　　“救救我，救救我！”

　　“阿娘，救我！”

　　平静的神像顿时散开众多无脸鬼魂，观其身形，皆是年轻的娘子郎君。

　　纵然心中有所猜想，剑痴还是一愣，竟然，竟然是戕害了如此之多的人命。

　　“你，当真要除了我？”神像没有睁眼，但微敛的笑容却诡异地变得猖獗，又重复了一遍“你，当真要除了我？”

　　那些模糊了边界的脸庞似乎都粘合在了一起，又痛苦地挣扎着分开。

　　尖锐的叫喊声像是要把人撕裂。

　　触手悄然从供台后爬出，一路打翻了祭品也不管，飞速冲剑痴而去。

　　剑痴提剑攻去，一个下腰任由触手贴面划过，侧身一翻又借力跃起，一剑劈断了那只触手。

　　“啊！”受到攻击，那些被献祭的生灵似乎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扭曲着身子就一齐攻来。

　　而他们的面孔血肉模糊，显然是肉身被活生生扒去了脸皮，所以魂魄也一并受损。

　　剑痴一改攻向，抵着剑提防他们的攻击，却没再下杀招。

　　“师父小心！”

　　沈赫话音一落，绕到剑痴身后预备偷袭的鬼魂呆呆地转过了头，她的脸也被扒了下来看不清五官，身上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衣服，但她又好像和其他的鬼魂不同，还有残存的意识。

　　她漆黑的双瞳反射着泪光，伸手哭道“阿娘，救我！我不想去！”

　　“啊啊啊！鬼啊！”女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太熟悉这是谁，或者说，她知道这是谁，也正因如此，她更加惶恐，蹬着腿向后退。

　　但身后早已围满了被动静吸引而来的村民。

　　“河秀，那是春兰啊！”

　　不知是谁说了一声，顿时刺破了女人最后一道防线。

　　她眼中充血，发狂地仰头又是笑又是哭“怎么会是春兰呢，不，那不是春兰，春兰是，是献给神明大人了，那怎么会是春兰呢……”

　　“不，不对，我们春兰才许了人家，在屋里绣嫁衣呢！对，对，绣嫁衣呢，春兰，春兰！”说着，疯癫地搔着头发，歪歪扭扭地向家里跑去。

　　“河秀嫂，你怎么在这？”封大山的神色有些慌乱，身上扛着锄头，预备往神庙赶。

　　刚出家门就看见了王河秀一副不认识自己门似的呆愣地看着那面新墙。

　　“您，您不回家吗？”

　　“家，这怎么会是我的家呢？”她的家，怎么会是青砖的墙，还如此的新……

　　“阿娘，阿娘，我不想去，求你了，阿娘……”女孩凄厉的哭声缭绕耳畔。

　　王河秀摇了摇头“春兰，我听到了春兰的声音。哦，不，这怎么会是我的家呢，不，这不是，这不是……”

　　“砰——”崭新的青砖上滴挂着粘稠的红色。

　　“河秀嫂！”封大山丢下锄头，连忙去扶王河秀。

　　“这，不是我家啊……”眼泪顺着眼纹而下，与额间滑下的鲜血化作一汩。

　　呼吸逐渐急促起来，但她的内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从容。

　　她倒在血泊中看着天上的那一轮明月，是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皎洁纯净了呢。

　　仿佛又忆起从前，篱笆围墙，一家五人似乎也足够幸福。

　　王河秀咽了气，她的头没力地侧向了神庙的方向，眼中原本染上的冰洁渊清的月光，又重新倒映出神庙的金光。

　　或许，那从来就不该是他们追求的。

　　但功名利禄前，人总是难守本心。

　　封大山喊来李氏善后，自己则再次大步迈入那片金光。

　　另一边，剑痴指尖勾出幽蓝色的魂索一并将那些幽魂困住。

　　而另一道魂丝如利刃一般迅速切去了神像对这些幽魂的束缚。

　　剑痴将佛像困住的残魂收入缚灵囊内，再无所顾忌。

　　他嘴里掐诀，碧铜便玲玲作响，下一刻，便刺向了神像。

　　“啊！这不可能！”触手疯狂的舞动，最终摔落在地。

　　庙内的地上骤然亮起一道法阵，剑痴看得心中一颤，只觉得眼熟。

　　不过再看去时，那阵法便向外扩散，在封澜村周围形成一道金光浮动片刻，继而消失不见。

　　剑痴收剑回鞘，淡淡道“不过几年野精，修得歪门左道，也敢称神。”

　　外面的躁动也因为这冷冷的一句话安静了下来。

　　神庙内神像的眼睛龟裂，碎片慢慢掉落，露出里面无尽的黑。

　　待那神像半侧的脸尽数凋落，才得以看清里面堆积的竟然是无数个像早上祭祀时竹杖上的纸人。

　　有些已经发黄发硬，萎缩成了一张干巴巴的皮，而新鲜的，似乎还散发着血气。

　　最明显的便是晨间看到的那张，此刻正堆在最上方，与佛像另一半完好的眼睛齐平。

　　鲜血为她咧开嘴笑，未曾点睛的空洞的眼眶尽显悲凉，她睨看着每一位来此祭拜的人。

　　那张活活从脸上剥下的皮还有未干的泪。

　　“那纸人……”竟然是人皮做的，沈赫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围过来的村民一阵惊呼，然后又很快陷入了沉默。

　　沈赫安静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短暂的唏嘘声，看着他们又麻木平静成原来的模样。

　　这些人，或许这如山的冤魂中也有他们的孩子，他们对此并不意外。

　　就好像这是一件，被默认了的事。

　　大家墨守成规地举办着荒诞的祭祀典礼，拿着纯洁无暇的灵魂去填平邪恶的欲念。

　　他摸着自己跳动的心脏，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很难受。

　　此刻，沈赫突然觉得那些不可计数的人皮并不可怕了。

　　罪大恶极的人就在身边，而他们只是一个可怜的苦主。

　　一道隐藏在暗处的身影负手看着这场闹剧，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不再多做逗留。

　　他慢慢退后，转身离开，而他离开的地方很快就由一群人填补上了空缺。

　　剑痴察觉到了魂息波动的气息，但朝那方向看去，却只见几个低着头看不清神色的人站着。

　　刚想追上去就听村正大喊了一声“什么！”

　　村正当即喘不上来气，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往后倒了去。

　　得幸亏了身后还有人，搭了一把手将人扶稳了，搀到了一旁的石椅上。

　　而剑痴也被被人拦了去路“仙师，仙师，您快来看看我们村正。”

　　他离开羚宫后便入了凌雪观，倒是精通岐黄之术，于是便跟了过去。

　　刚一入眼，那石椅上倚靠着的老者面色发黑，脸颊两侧好像是成片的土斑。

　　虚探了村正的脉搏，当真是奇怪，竟无脉象。

　　难道……

　　剑痴探手至村正鼻下，没想到他却先一步醒了。

　　剑痴敛下心神，收回了手，淡淡道“并无大碍，只是一时急火攻心罢了。”

　　村民却只当这修仙之人脱离凡俗，自然有些疏离傲气在。

　　“多谢仙师。”

　　悠悠“转醒”的村正看见剑痴便一副惊喜的模样。

　　“啊，这便是斩杀了邪物的仙师了吧！”

　　村正也是一把年纪了，抹着心酸泪“这次多亏有仙师在啊，否则不知还要受那长鱼渊蒙骗，平白残害了良家性命。”

　　长鱼渊……

　　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

　　不过现下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剑痴取出缚灵囊道“此为神像中所困之魂，不过胎光与爽灵俱被吸食，唯剩幽精，不入轮回。”

　　村民们都低着头，不去看那缚灵囊，唯有几个人呆呆地抬着头，脸上没任何表情。

　　不知沉默了多久，村正缓缓开口道“这，仙师，我们都是些乡野山夫，不懂这玄门之事。您说，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收回了眼神，心底大约早有了答案，对他们这副态度也不意外“烦请您指个路，告知贫道衣冠冢在何处。”

　　“就，就在那神庙的后山里。”

　　“如今村内幻境已破，各位好自为之。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