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悬》未尽可燃

18、第18章

　　第二天起个大早，何易套上薄毛衣，按照惯例吃顿像样的早点算犒劳自己。

　　天蒙蒙亮，清冽的风里街巷小店冒着热气，因为星期天人不是很多。何易顶着眼下淡淡青黑坐早点摊上，端碗喝了口加糖的热豆浆，长舒一口气。

　　其实不是早起，是几乎通宵，睁眼辗转反侧就到了天亮。手实在疼，吃了药也疼。

　　讨厌打架、讨厌受伤、讨厌疼痛。
　　昨晚差点将自己的雷区踩遍。

　　他把裹着厚厚纱布的手搁在桌上换个好受姿势，一手举着加肠的酥脆蛋饼大口咬下去，好久没吃还怪香的。

　　又是一大口。

　　之前睡不着放空够了，他这会儿端详起左手，心想自己对痛感的耐受好像有变差。

　　*
　　姚思安的离开不是结束，是开始。

　　黑暗里对着床的白墙上，那扇门像一个未知通道，不知它连向哪儿、背后藏着什么。

　　又像一个没有底的伤口，成为白墙上不可磨灭的存在。

　　有点害怕、难过，却没有眼泪。
　　因为眼泪会被这个黑洞吸收吞没掉。

　　最孤单的那些夜晚，何易忘了做梦，以至于所有期望落在地上，都有破裂的清脆回声。

　　被抛弃。
　　流言蜚语，转移而来的谩骂嘲讽。
　　被同学排挤和孤立。
　　因为打架被老师训斥，有家长告诫自家孩子别与其往来。
　　被摘出的“异类”。

　　无助、孤独的等待。
　　越来越微渺的期望。
　　孤独孤独孤独与冷漠的人。
　　“累赘”与愈发清晰的“多余的我”。

　　橘黄天空被夕阳的影子拉长，渐渐染成血红色，而路两旁回望着、打量着、围观着、错身议论着自己的人，也渐渐全都带上了青面獠牙的面具，所有的脸都在变得相同。

　　背着书包的何易吓得腿软，恍惚一踉跄，连滚带爬地挤开缝隙，落荒而逃。
　　可来后背的尖锐阴冷并没有因此消失，何易知道，那些人正在注视着他离开。

　　一个邻居阿姨实在看不下去，觉得大家没必要如此针对一小孩。

　　“别理那些人，不听他们说就没事，生活还是要自己过下去的。”

　　她给何易书包里塞了一个面包。

　　“从明早开始你来阿姨家，阿姨给你准备早点，小文和你不是一个班，但你们能结伴去学校，不要怕，以后小文就是你的朋友！”

　　何易仰望着摸他脑袋的阿姨。
　　她言行都温柔极了。真没想过，竟还有人愿意给坑里的自己递绳子，出于本能诚惶诚恐地抓住。

　　同样因为惶恐，昨天没敢多说话。
　　不知道具体时间，他起得早站在门口又不敢敲门，直到阿姨探身去看，才察觉到门后的人。

　　“吓我一跳，正说怎么这会儿还没起，准备去寻你，快进来！”阿姨伸手把何易拉进门，“再不快点要迟到了。”

　　餐桌上，和何易同岁的小文双手端高牛奶杯，这时透过玻璃杯沿冷冷盯着何易，不停吹起牛奶泡泡。

　　而何易注意力全在小小餐桌上——和小文一样配置的牛奶、鸡蛋、面包，他也有一份。

　　阿姨帮忙拉开椅子，示意他坐，这会儿何易看向阿姨的眼睛都扑闪起光。

　　临出门阿姨摸上两人脑袋，把一旁不太情愿的小文推到何易身边，说：“收起这眼神，不许这样，以后是朋友了，要友善。”

　　“哦。”
　　小文头也不回转身先走一步，何易见状匆匆跟在他身后，不忘恭敬地和阿姨说再见。

　　一个星期时间足够让何易感受到小文的厌嫌与不客气。

　　但阿姨人很好，即使是很平常的好都让他觉得为此可以忍受，将一切小文有意无意制造出的难堪都忽略不记。

　　然而从前天，小文态度变得不一样起来，缓和许多。何易有点欣喜。

　　“我妈都说了，以后就是朋友，当然要有点朋友的样子！”

　　一身紧绷终于放松些，难得小文愿意亲口讲出这两个字，有希望。于是何易这几天更加勤快，几乎有求必应。

　　星期五下午放学回家，走到二楼平台小文拿钥匙开门，何易抬手准备道别。

　　“借你数学习题册看看！”

　　听小文开口，他赶忙抬膝顶住书包去翻，结果被小文抓着空一瞬夺过。带子挂到何易手腕但他没有反手抢，只是不明就里，跟着小文进了他家。

　　“妈！这不是你的镯子吗？”

　　小文拉开何易书包最外边拉链，从夹层里掏出一段碎镯，提着包扑到他妈面前，惊慌失措，“我借他习题册，没想到看到这个。”

　　何易呆住。

　　女人将信将疑地接过打量着成色，还真是。

　　“看？看什么看？！”
　　没等他妈说话，不敢看何易眼睛的小文，视线飘忽地推撞了下对方，往他身后走直接将半掩的门大敞开，索性喊着，“你这偷人贼！快离开我们家！”

　　“小文！”女人厉声道。

　　“果然，当妈的会偷人，儿子从小耳濡目染能不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楼上看热闹的扒着扶手评价道。

　　在楼底屑屑嗦嗦聊闲话的中老年人饭点陆续归家，被二楼声响吸引。楼下邻居同样闻着味儿也来了。

　　“现在便会偷东西，长大可不就是社会祸害。”

　　“他肯定是想偷镯子去卖钱，穷疯了吧你！我妈这么照顾你你怎么能这样呢？”小文大声道。

　　“小文闭嘴！”女人生气了。

　　“亏人家还觉得你可怜，是个孩子。”

　　那位瘦高大婶儿替这没啥存在感的女人说起话，她身后还有人碎碎念着。

　　“一个小孩子能干出这种事情，真太败坏观感了，也怨他没人管，谁家有父母教养的孩子会做出这事儿啊！？”

　　女人不由攥紧了衣服。

　　“算了，那镯子也就是个a货，不值钱的，这事就这样吧。”

　　她声音低下来，可惜不论高低都没人在意。

　　“再别让我看见你！算我们家倒霉！！”
　　小文卖力叫着，当即举起何易的书包使劲扔到门口，推搡着他出去。

　　人赃并获。
　　议论声嘈杂未停，众人充斥着情绪的目光围起何易，只差将其绑在刑架上游街，成为众矢之的，人人尽可唾弃。

　　“不是……”
　　何易怒了，可“我”还没有说出口，在人堆里他一眼看到了阿姨。

　　周遭的嚷闹将她挤成一张薄薄纸片，不是失望生气或埋怨，何易发现她眼里盛着的，是为难，更像是苦苦拜托。

　　一时何易如鲠在喉。

　　见阿姨再没开口说什么，这一刻他的眼睛终于暗淡下来，垂头拾起地上书包在众人指指点点中离开了。

　　女人关上门，直接提着小文的书包把人拉过来，放低了声音：“谁教你这么做的？”

　　“妈你说什么……”小文开始有点支吾。

　　“我是你妈，能不知道你？”

　　女人失望地看向小文，把手中的碎镯重重拍在桌上，“镯子我放卧室柜里压根没拿出来过，不可能是何易弄的，更不可能……你怎么能瞎说他偷东西？！”

　　“他说不定偷偷溜进去——”

　　“还说？你可是爸妈都在身边啊！我平时怎么教你的？”女人声音更严厉，气不过握拳推起小文肩膀。

　　“我就是讨厌他，怎么了！”

　　小文一下受不了了，打开他妈的手，侧过身一瞬委屈，哭得稀里哗啦。

　　“学校都没人和我玩了！你老心善要帮忙，害得我其他的朋友都嫌弃我了。”

　　说话时鼻涕泡都冒出来，他呲溜一下，手胡乱擦着眼泪。女人戳点他的手此情此景又习惯性地摸上他脑袋，将孩子抱在怀里安慰起。

　　“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清楚这个对不起也是讲给何易的。

　　直到小文心情平复，还搂着他妈脖子不肯撒手。女人扔掉给他擦鼻涕的纸，道：“羞不羞？多大的人了，哭成这样？”

　　一番坦白，原来玉镯是小文拿着把玩时不小心掉地上摔碎，一时间都快吓破胆，晓得闯了大祸。自知承担不起，就想到了逃避推卸责任。

　　“妈，你这镯子真是假货吗？”

　　“现在问这个干什么？”女人找来一块手帕将桌上的碎镯包起，“碎都碎了。”

　　“诶呀，问一下嘛！”

　　“镯子是真的。”
　　女人叹了口气，“我生日你爸送的，还花了不少钱。”

　　小文愣住了。

　　“没事，我找空去玉店里看能不能修。”女人拨着碎镯，小声叹道碎得有点多。

　　见他不走以为他内疚，她又道：“别想了，你该明白的是诚实比什么都重要。千万不要做嫁祸别人的缺德事，更不许污蔑人，知道了没？”

　　“知道了。”

　　小文低着头，女人拍了拍他的背，让他直起腰，自己去卧室放镯子。

　　这时小文才抬起脑袋，一脸的厌烦与不甘心。

　　他是知道错了，错在不应该故意砸这个，枉他挑了半天觉得这个最不值钱。
　　此刻对何易讨厌更甚。

　　没有朋友。
　　不需要朋友。
　　不期望就不会失望。

　　何易懂了。

　　【不要绳子，它就没有机会变成稻草。】

　　人总是在不断适应这些小小的失落和寂寞，然后不断成长。其中掺杂着痛苦与不甘的成长，更为强烈有效。

　　四面有壁，自己被困在这个不大的盒子里，而盒子是透明的，便于观览。何易看得见周围芸芸之众的审判目光，带着世俗的冷漠低劣，作为消遣。

　　他们从未顾忌肆意喷出的妄言会不会化作一片片尖利碎刃，从四面八方飞速击向孤身一人的少年，片片狠烈地破开少年肌肤，深深钉进□□与骨骼，皮肉模糊，鲜血淋漓。

　　挣不开躲不掉，在这窒息的几寸自由空间里他看到伤痕累累的自己在蹒跚彳亍，被无数股力量不停拖拽撕扯，心里埋着冲动悬于一线。

　　更多的时间必须要全力控制自我情绪，既不能自暴自弃的癫狂，更不能彻底破碎的崩溃，这根线不论是哪一种断法，他都无法预计后果，那样他就彻底输了。

　　后来的后来，习惯可以提高对痛感的忍耐力，只是从始至终孤立无援的精神上显得空洞。

　　身上伤口不断，在完全麻木的边缘。

　　直到初一某次放学后，何易又和别班一嘴碎挑事的动手挂了彩，手背裂开几条口子，下巴也有血迹。

　　犹豫着要不要去买创可贴，慢慢摸上摸下仅翻出来两块钱。即使这么注意，手背的血仍蹭到了校服上衣最明显的地方。

　　这一刻，疲惫不堪占据了所有。

　　行尸走肉地往最近药店挪着途中，何易注意到一家门店侧边空处，坐着一个乞讨的老爷爷。

　　他瞎了一只眼，另一只也有点浑浊，右腿断了一截，身上盖一个烂毯子遮挡着破口处的狼狈，背靠墙保持平衡，端正立坐住，像块矮矮石碑。

　　老人前边有一个撕开的纸箱片，上面写着黑字歪歪扭扭，大意是家境不好，自己出了车祸，儿子有慢性病，没钱治，希望有好心人帮助。

　　何易那两块钱攥手里半天，最后抽出一张放在他面前。老人连声千恩万谢，目送何易去了不远处小药店。

　　结果不一会儿何易出来，头也不抬侧身放着剩下的一块钱，打算离开，突然感到手被什么挡住。

　　偏头发现，原本靠墙方便自己坐立的老爷爷半探出身子，推着钱说什么也不要，喃喃念叨“小娃儿，给过了，已经够多了”，粗糙的手隔空指向他的脸。

　　当何易意识到那是在说自己伤口，愣了一下，鼻尖在那一瞬间酸起，他把钱乱塞着也不知递没递到老人手里，飞速逃跑了。

　　从那之后，何易如果受伤都会记起那老爷爷的模样，记起那个下午。
　　只要身上有钱，他会自觉去买药。时间久了，便攒起一个药箱。

　　*
　　早点吃完，回小区。

　　何易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左手包扎得很好的纱布上，沉默不语。

　　有很好地消毒、缝合，然后等着伤口慢慢愈合就可以了。

　　他抿起唇忍住烦躁，脚步却轻快，到后边甚至开始跑起来。

　　没一会儿，何易气喘吁吁地冲上五楼，找出自己房间书柜第二排夹在中间的一本书，从那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动的一千现金里抽了三百。

　　到恋恋便利店附近，撑着膝盖的何易已跑出汗，起身把拉链拉开一截。结果爬车底瞧遍，一点影子都没，又寻遍周遭，店老板看这奇怪的男生窜上窜下，形迹可疑，问他干嘛。

　　听到来人是找那只秃毛猫，说这猫还挺受欢迎。

　　“巧了，我今儿一大早五点进货就没见它，昨天也没看到，说不定这几天就不在这里。”

　　见老板信誓旦旦，何易心想不可能，十二点多是他亲自送回来的，看它躲车底卧好，确认没问题了才走的，怎么可能不在。

　　因为警惕按它惯常活动轨迹，最多只会溜达到望海平台那处。

　　难道又被抓了？不应该啊……

　　何易加快步伐，沿便利店这条大巷子细找，其他交错小巷绕一眼排查，尤其犄角旮旯，去了好多好多他觉得断尾可能出现的地方。

　　*
　　最后在堆放着一排大垃圾桶后边不起眼的空地上，何易发现断尾团卧在那里。

　　摸手机一看都两点半了，下午六点还要去打工，不过挤一挤时间应该来得及，烦躁之余他去叫断尾。

　　可它一点反应都没有。

　　直至伸手触上去。
　　没有呼吸，身体都完全僵硬了。

　　何易重新伸手到断尾鼻尖，又去摸它干巴的腹部，努力想感受到哪怕一点细微的动静、不同都可以，但怎摸都不柔软，没有温度。

　　那舒服的姿势明明看起来像在睡觉啊。

　　按住了拧紧的胃，与此同时他发觉自己竟然有松了口气。

　　心一瞬间沉下去。

　　这种感觉让他恶心透了。

　　他为没有能力承担却动了恻隐心的自己恶心，更为明明决定去做，却因它的死亡不用承担可能麻烦而感到轻松的自己恶心。

　　何易用手机查着资料，用塑料袋盖住它，后来想办法找到铁锹和石灰。

　　一刻不歇地，他不停挖着坑，狠力挖着，越挖越深越挖越深，直至左手纱布上渗出血。

　　他思考着先前的种种细节，终于有了答案，后知后觉的，关于断尾为什么久久不肯离开，关于它为什么出现在这么偏远的地方。

　　两三点的太阳这么高，明晃晃照着，他却觉得后背很冷，估计地下也一样冷。

　　呆呆看着断尾的尸体，何易突然发现其实他完全不用挖这么宽阔，因为断尾缩成了一团，埋起来都很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