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24 ...
-
边辰意昏迷了整整两天。
他昏迷后的那个晚上，钟竹和两个警官一起来了医院，安顿好大小事宜后，钟竹靠在病房外走廊的墙上。
墙面很冰，钟竹头往后仰，贴着冰凉，闭上眼整理混乱的情绪与思绪，感受到如潮的疲惫爬上四肢。
“钟先生，你要不要回去先休息一下，您赶飞机回来——”年纪小点的那个警官看钟竹一幅疲惫的样子，忍不住开口，但是钟竹一个冷冷的眼风扫过来，脸上尬笑一下，又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
开玩笑，南方省城这边男的人均身高才一米七多，钟竹说不上健壮，但被这么个快一米九的人往下扫一眼，加上那狭长的凤眼本来就显得凌厉，谁不怵得慌啊。
刚才监控室那一吼，一屋子的人都给吓到了。这种看着温文儒雅谦逊有礼的人，一旦爆发起来，简直就要吓死人。
年轻警官朝他长官看一眼，眼里写满尴尬。
要不给递根烟？警官比划了个手势，收到长官一个无语的白眼。
“钟先生，这边的情况暂时稳定了，要不要和我们再回局里一趟？刚刚局里已经请了心理专家和分析师过去看监控了。”
“好。”钟竹吐出一个字，声音暗哑。
监控室内只剩下零星几个人。
“他穿着纯白的衣服，有戴手套的习惯，结合之前钟馨月的证词，说他之前也有洁癖但是没最近这么严重，当时推着他离开作案现场全程只听到他说了‘我好脏啊’这一句话。他对脏污有很强的抵触，偏爱纯白，有心理压力很严重或者童年创伤等等因素的影响……”
“手上的刀痕角度大小长度深浅不一，密密麻麻，出现这种自残行为，可能是缺乏情绪调节，将其作为情绪宣泄的手段，可能是一种自我惩罚，对自己的低自我评价过低。不排除有抑郁症等心理障碍的可能。监控里他的状态很麻木，看这里，他的眼神是失焦的。自残行为也可能是为了对抗麻木感或者寻找存在感，这可能与周围的人群环境有关，看是否有被忽视孤立的情况……”
“这里他提到一个人名，不想让‘他们’知道自残的行为，手往后缩，可能是害怕，更大可能是有愧疚的成分在，看是有对他精神压制，掌控欲……”
钟竹突然起身。
“抱歉，失陪一下。”
他快步走出监控室，来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钟竹把手撑在洗手台上，抬头看到镜子里憔悴而狼狈的男人。
为什么，要选择离开呢？
身在美术界，钟竹太了解一个人患有精神疾病是什么样子。画家堆里出疯子。
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他与一个曾患有重度躁郁症的画家交好。那时候，他们都年轻。那人还笑嘻嘻地喝着酒，翘着腿对着他说。
“钟竹啊，你以后一定，一定，会变成一个疯子。你会燃烧起来的。到那时候，千万别去找什么心理医生。他们会扼杀你的灵魂。”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是天生的画家！画家天生就是有病的。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就要神经兮兮，就要嘭地爆炸。”
“那我应该如何拯救即将爆炸的我自己呢。”
“找一个锚点，找一个，能让你定位的、人间的锚点。你才不迷失。”
“如果我弄丢了锚点，又或者，锚点自己也迷失了，那该怎么办呢？”
“啊，那，就一同堕入地底吧。就像我现在这样。”
如果有他在旁边看着，是不是就不会酿出这么大的苦果？
他不该把他和钟馨月单独留在家里的。
钟竹看着镜子里那双黑如墨的凤眼。他很少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但这已经是第无数次，他后悔自己选择了出国这一种最懦弱不负责的逃避方式。
失联，失控，失态。
他突然想起张姨。想起那个被自己扔在行李箱底的手机。
他真是个疯子啊。
……
钟竹回来的时候，耳边的发丝湿漉漉的。
“……所以，建议首先还是先心理诊断和治疗。”专家下了结论。
“可是，这案子……”
“他这个状态，能不能要配合治疗都是问题。”旁边的警官还想说些什么，钟竹先出声打断了。
“陆家那边我会给出交代。其他的，等他状态恢复再说。”钟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了，向在座的诸位点头致意，大步离开，风衣衣摆都扬起来。
“……就这样？”年轻的警官面露诧异，看向他的长官。
“你还想怎样？把公子哥拘起来边治边审？何况人家没有真的放料。”长官拿出一支烟，夹在手里，没点燃。
这些权贵人家的事，自有他们的解决方式。
——————
钟家宅院。
钟馨月从傍晚被司机接回来开始，就坐在客厅没出去过。现在已经是凌晨了，还没见人回来。
她真的很慌乱。一下想，虽然陆家有在压着消息，现在网络上还是有小规模讨论和谩骂，陆竞从出事到现在还没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一下想，钟竹才下飞机就直奔警察局，接到她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让司机送她回家，不直达待会儿要怎么问她。一下想到那个招认了下药的高三田径队队员，恨不得时光倒转去给他个耳刮子，仅仅嫉妒二字就几乎断送了别人的田径生涯……
她想得最多的，还是边辰意。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会突然站不稳，为什么会带着兴奋剂进休息室，为什么带进去又扔到地上，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那双鹿眼变得灰蒙蒙，一下子，像换了个不认识的人？
钟馨月想不通。在她的记忆里，少年只是个安静内敛，容易害羞，喜欢画画的，漂亮的乖孩子啊。
院子里传来车响，前照灯的灯光从窗外照进来，下一秒又熄灭。
钟馨月走到门口，看着钟竹从黑暗里走过来。
他们不发一言进去，回到客厅。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我不知道。”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戴白手套的？”
“就是，最近几天？”
“为什么没去学校？”
“好像是不太舒服，感冒了，去了医务室，和班主任聊过之后就回来了。在那天前，被发现倒在田径跑道上，好像是运动过度，校医说没什么大问题。”
“晕倒在田径场，这叫没什么大问题？你就没想过和我联系？”
钟竹盯着少女的眼睛，脸色阴沉沉的，语气里压不住的怒火。
“能有什么问题！”他每问一句，钟馨月就感觉心里更沉一分，这些天的害怕，焦虑，疑惑，忧愁通通拧在一起，连同这些年心里积压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小阻塞，乱七八糟的颜料被画家一股脑搅合成脏兮兮的灰。窗外夜沉如水，她一下子像是被点燃了勇气，找到了那个她刻意忽视的口子，就要将这些东西清倒出来。
“他十六岁了！长了嘴会说话，有了腿会走路，为什么事事都要我来操心？为什么一出事都是我的问题？这些年我对他有半点不好吗？我怎么知道他会发疯带这该死的东西来看比赛？”
“爸爸，你是我爸爸，从事发到现在，是我从休息室把他接出来，是我一个人面对突然闯进家里的警察，是我莫名其妙被关在警察局问了两天的话，是我哭着给你发邮件叫你回来……”
钟馨月站起来，语气从激动到质问，泛红的眼眶里蓄满泪水，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地皱挤在一起。
“爸爸，从你回来到现在，你有问过我一句话吗？你知道我一个人坐在审讯室，被警察包围的时候，有多害怕吗？从小就是这样，你从来不问我。宋辰意他就是磕红了手，你都要亲自帮他上药，我呢？哪怕被别人打到脸上了，青一块紫一块，你都不会多问几句。那次我运动会回来一瘸一拐，也就一句轻飘飘的怎么了。为什么啊？难道就因为他少一截腿，会画画，你就宝贝了？我皮实，就不值得在意？你从来，从来，就爱他远多于我！”
女孩哭得稀里哗啦，用胳膊肘用力地刮脸上的泪，到最后，直接把头埋进胳膊肘里，两只拳头都握紧。
“对不起。我的确，算不上一个好的家长。”
“我不是你生理意义上的父亲。”
钟馨月猛然把头从胳膊肘，看着坐在沙发上的男人。
“不可能！你，我们有相同的眼睛，我们长得这么像……”
“你觉得，一个二十岁之前都流连在画室和学校，整天枯坐在画板前兜里干干净净的孤僻美术生，会在十八岁生出一个女儿吗？”
“你是我姐姐的女儿。你知道的，她是个记者，天南海北地走，我至今不知道你的亲生父亲是谁。她生下你，就把你交给了我，只身前往边省山洪灾区一线报道，也在那一次意外离世。”
“她是个勇敢、阳光、开朗的姐姐，和你一样。但是她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25岁，停留在灾区。”
“我原来是不理解她的，所以，我决定带着我的画笔，去她带着镜头奔赴的地方看看。早些年，我带你去过很多地方，山区的希望小学，地震的小城镇，捐款，救灾，疏导，服务，每多做一件事，每多认识一个那里的人，我就多理解你的母亲一点。”
“她是我记忆里唯一的亲人。她从在我的记忆里从没流过一滴眼泪。她一直笑着。”
“我给过你她的照片。”
“你和她很像。”
钟馨月转身跑回房间，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钟竹一个人在客厅坐了很久。
半晌，他出门，从车的后备箱里脱出行李箱，在里面翻出一只黑色的手机。
回到房间，充电，开机，一打开，就看到十几个未接来电显示。
有班主任，有张姨，有不认识的号码，还有几个看格式，大概是警察局的来电。
钟竹关掉手机。等天亮，他要一个个打回去。
等天亮，他要去陆家。
等天亮，他要去医院。
等边辰意醒来，他要出现在他身边。
只有真真切切在他身边了，他才不会嘭地爆炸。
作者有话说第24章 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