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恶》三晦

42、牵手

　　谈玄满脸一言难尽：“裴符师，你这样，我都忍不住要怀疑你公报私仇了。”

　　什么断袖之癖！他谈二公子怎么可能喜欢上男人？男人有什么好的，既不香也不软，更不似女子美丽......

　　谈玄暗自腹诽，余光中却忽的映出裴宁止的脸，思绪倏然而止，出神地想：若是裴宁止这般品貌，倒的确是无论男女都要自愧不如的。

　　裴宁止遭他调侃，并不为自己辩解，只道：“不妨一试。”

　　谈玄将信将疑，目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梗着脖子撒谎道：“我妻子是个男人，不可能孕育子嗣，这件事还是不要再提。”

　　糖娃娃罕见地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谈玄，似是没料到天底下还有喜欢男人的男人。

　　“你是男子，你的妻子也是男子，所以不可能有孩子......”糖娃娃苦恼非常，翻来覆去地重复道，“不可能......不可能有孩子......”

　　谈玄瞳孔微缩，不敢置信地想道：“不是吧？裴宁止这个馊主意，居然真的有用？！”

　　实在是龙阳之好太过惊世骇俗，就连见多识广的厉鬼也束手无策。糖娃娃纠结半晌，眉毛都揪在了一起，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好吧，那我就不能做你的儿子了。”

　　谈玄：“......”

　　钟蕴：“......”

　　糖娃娃心性上和小孩子大差不差，很快将认爹被拒之耻抛诸脑后，继续亲亲热热地挽住谈玄的胳膊。

　　谈玄趁机瞥了裴宁止一眼，方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并没有来得及想太多，现在他才回过神来，震惊不已——

　　裴宁止这种遗世独立的端方君子，是怎么知道“断袖之癖”的？！

　　“裴符师，那什么......你是怎么想到这个主意的？”

　　他的怀疑不加掩饰，裴宁止怔忪一瞬，随即恢复如常，无波无澜道：“在古籍中看到过。”

　　谈玄艰难吐字：“千绝岭的藏经阁已经这么......包罗万象了？”

　　他死之前，千绝岭多次被骂“风气不正”，也没有开放至此啊！

　　裴宁止不答，且任谈玄如何追问，都不再理他了。

　　谈玄无法，只得继续跟着糖娃娃到处转，力求早些讨到口封，从这小鬼头手下重归自由。

　　灯笼街远观时一眼看不到尽头，实则并没有多长，很快就走到了街尾。

　　糖娃娃正要和谈玄说些什么，一阵冷风拂过，吹来片片乌云，将月光都遮掩住。他面色骤变，攥紧了谈玄的手，急切道：“到时间了，哥哥，你不要怕，我......”

　　他话音未落，灯笼街内的众鬼已然狂欢起来。眨眼间，整个罗刹鬼市就换了个样——

　　宽敞的街道凭空消失，变成了与鬼市外别无二致的荒郊野岭。道路两旁一字排开的摊位，其实不过都是坟头，摊位上悬挂着的灯笼就是墓碑。

　　原先的摊贩和游客都显露出了本相，各个面目狰狞，死状凄惨。先前那个卖“果脯”的小贩正从带来的皮口袋里摸出风干的肉块，摆到自己坟前。

　　“咔嚓”，糖娃娃白皙的面颊裂开一条缝，鲜血淋漓。血珠顺着他的下巴，滴到了谈玄的手背上，竟然还有活人的体温。

　　谈玄微微一颤，糖娃娃以为他要挣脱，双手并爪，死死攥住他，喊道：“哥哥，不要走！我带你去好玩的地方，我知道比这里更好玩的地方！”

　　钟蕴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暗自想道：“原本是该向这小鬼讨口封才能脱困的，现在反倒是鬼百般央求于人，生怕被丢下似的。此情此景，我都要分不清究竟是谁落了下风了。”

　　异象陡生的瞬间，裴宁止已经抬手欲召出微命，谈玄却在百忙之中还抽空向他传音道：“裴符师，没事，他不会伤我的。”

　　裴宁止动作顿住，微命那层灰蒙蒙的光在他掌心消散，快到几乎无可分辨。

　　短短时间内，糖娃娃的真容已显露无疑。也难怪他如此慌张，实在是本尊看上去十分骇人。

　　据传厉鬼死后，怨气不散，便会维持生前最后一刻的模样，直到心甘情愿入鬼门关。谈玄此前无从验证，今日才算是眼见为实了。

　　糖娃娃并不像有些恶鬼，喜剥人皮，扮作俊男美女，他死时就是个五六岁大的小孩子，长得机灵秀气，眼睛大大的，个子不高，身形偏瘦，是最惹人怜爱的那类孩童。

　　可是他的死相实在凄惨，若是胆小的人看了，能做一宿噩梦：四肢都扭曲成几近对折的弧度，后脑豁开大洞，面部像是被石片刮花过，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一只眼珠外翻，将掉不掉地挂在脸上，另一个眼眶里空空荡荡。

　　谈玄没有刻意察看他身上有多少伤口，又流了多少血，因为他整个人就像是泡在血泊里。

　　他蹲下.身，想摸一摸糖娃娃的头，又怕触碰到他的伤口。

　　糖娃娃支离破碎的脸上透出了迷茫之色：“哥哥，你不逃吗？”

　　他嘴巴张开时，不难看出舌头已经被割断了，之所以还能发声，大抵因为早已化鬼。

　　谈玄摇头，道：“不逃。”

　　糖娃娃吃力地回想片刻，歪着脑袋道：“可是所有人都怕我，他们说我死得不太好看。”

　　童言稚语，竟然如此戳心。钟蕴忍不住骂了一声：“到底是什么样的畜生，能对个小孩子下这种狠手？”

　　谈玄空着的手覆在糖娃娃的两只手上，认真道：“人都有不好看的时候，我死得也很不好看。”

　　糖娃娃破涕为笑：“那就不是我的错啦。连哥哥这么好看的人，也会有不好看的时候呢。”

　　谈玄道：“当然啰，你什么都没做错。什么都没做错的乖孩子，能不能带我去找你想要的糖呢？”

　　糖娃娃郑重其事地点了好几下头，道：“可以的。那个地方很好玩，但是他们一直不愿意把糖还给我。哥哥可以帮我拿回来的吧？”

　　谈玄伸出小指，笑道：“一定帮你找到。来，拉勾。”

　　糖娃娃伸出手，艰难地跟他拉勾盖章，一人一鬼像是在玩什么家家酒游戏。

　　数步之遥外，裴宁止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他们，直到谈玄起身。

　　糖娃娃心里只有“哥哥”，但深知该怎么讨好谈玄，朝附带的两人扬声道：“你们俩都是哥哥的朋友，可以跟我一起进门，不过要记得跟紧一点哦。”

　　灯笼街上正群鬼乱舞，忽然有鬼诧异道：“糖老大呢？你们有谁看见咱们糖老大了么？”

　　其余鬼大多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他也不恼，自顾自道：“算算日子，糖老大又该带人去有门地狱了......”

　　糖娃娃带谈玄等人摸到那扇朱红大门前，钟蕴当即道：“江照影他们刚才来过这里！”

　　谈玄和裴宁止齐齐望向她，她镇定自若地解释道：“狡兔尚有三窟，我在好几个人身上都放了定位的东西。”

　　至于放了什么，她并没有详说，毕竟看家本领是不能随意透露的，谈玄表示非常理解。

　　门口的壮汉竟然还是规规整整的样子，既没缺胳膊少腿，也没长出些不伦不类的怪瘤子。他跟灯笼街上诚惶诚恐的小鬼们不大一样，见了糖娃娃，脸上神色也没甚变化，只是招呼了一声：“这次带几个鬼进去？”

　　糖娃娃报完人头数，问道：“离老板今天还是老样子么？”

　　壮汉道：“我也觉着奇怪呢，今天老板似乎格外高兴，也不知是碰上什么有趣的事了。”

　　糖娃娃喜出望外：“真的吗？那我运气不错，说不定今天就能成功呢。”

　　通道狭窄，弯弯曲曲，如同一条回转的肠子。糖娃娃时刻留意着谈玄，贴心道：“哥哥，这里不好走，我牵着你。”

　　他朝谈玄伸出手，谈玄刚要回拒，脚下却轰然巨震一声，连带着石壁都摇摇欲坠。

　　再加上视线不清，黑暗之中，谈玄匆忙握住了递到面前的手，下意识地轻捏两下，立时察觉不对——

　　修长而有力，绝不属于小孩子。

　　这分明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手！

　　裴宁止平静的嗓音在谈玄耳边响起，这回并不是传音，而是真真切切地贴在身后，脖颈处似乎还能感到他清浅的呼吸，温热的，引起一阵酥痒：“好好走路。”

　　两人以这种诡异的姿势并肩走了一段路，地动平息后，谈玄道：“多谢，现在没事啦！”

　　确认他站稳后，裴宁止自然而然地放开了他的手。

　　谈玄转头看去，昏暗光线下，即使顶着一张假面，裴宁止的侧脸也仍旧如同一块温润的美玉。只是毫无表情，显出几分冷淡。

　　很快走到了通道尽头，乍然闪现的光明刺得谈玄眼睛疼。

　　方才不便转身，这会儿走出通道，糖娃娃立即蹦蹦跳跳地缠住谈玄，道：“哥哥，你听，好热闹呀。”

　　谈玄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人声鼎沸中，他不知为何心绪微乱，轻轻搓了搓藏在袖中的几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