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恶》三晦

41、地狱

　　糖娃娃生了一张极具迷惑性的面孔，然而在场的，无论是人是鬼，都心知肚明，他绝非善类。

　　钟蕴惊疑不定道：“《百鬼集》中记载，糖娃娃混迹在鬼市，伺机寻找供其差使的役鬼。被他选中的人，就必须取得他指定的糖果，讨得一句‘口封’，方能重获自由之身。”

　　“糖娃娃外表无害，却喜怒无常，声似小儿啼哭，有如魔音贯耳，是极其难缠的厉鬼......”

　　她噎了下，声音一顿。

　　不远处，糖娃娃正笑嘻嘻地向谈玄卖乖，跟“厉鬼”二字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干系。

　　钟蕴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喃喃：“......这真是传说中喜好折磨别鬼的糖娃娃？”

　　不管如何凶名在外，至少在面对谈玄时，糖娃娃出奇听话。

　　他细声细气地对裴宁止说：“你是哥哥的朋友，我不该骂你是丑八怪，以后不会了。”

　　谈玄摸了摸他的头发，道：“知错能改的乖孩子。走，带你去买糖。”

　　谈玄朝钟蕴使了个眼色，便和糖娃娃亲亲热热地走在前面，裴宁止落后半步，跟在一大一小身后，默默往摊位边去，若非种族不同，性别也有误，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家三口。

　　街上众鬼吵吵嚷嚷，像是倒进了水的油锅。

　　“不是，糖娃娃怎么这么轻易就跟着个陌生鬼走了？”

　　“还等着看糖老大虐鬼呢，真没意思，早知道不期待了，白白浪费时间。”

　　“兴许是看那个鬼骗着好玩吧，新鬼就是这么青涩又稚嫩......没事，等下半夜，咱们都化出原形，那小鬼准会被糖娃娃吓活！”

　　经他们一说，钟蕴才想起来，每逢子午交替，鬼市里的鬼们，都要掀开人皮，化作原形。

　　到那时，这繁华街景，还不知会变成怎样的阴间炼狱。

　　另一边，江照影道：“有几个人走散了？”

　　众人清点一番，答：“照影公子，有三个人不见了，就是那对兄弟，和另一个女子。”

　　烛火摇晃，映得江照影的脸色惨白更胜诸鬼。他以帕子掩面，咳了几声，轻声道：“快要来不及了，我们先进去吧。等拿到东西再去找这三位也不迟。”

　　自然无人提出异议。

　　江照影取出符纸，慢条斯理地将染血的帕子处理了，抬起头，微眯着眼。

　　他们已经穿过鬼市的灯笼街，眼前是一扇紧闭的朱色大门。

　　身材魁梧的壮汉守卫左右，迎接宾客时，门缝微敞，阵阵喧嚣和大笑便自门内飘来。

　　两侧张贴着形同魂幡的对联，黄底红字，笔触凌乱——

　　“有财是客，地狱无门”

　　江照影似乎对此地格外熟悉，甫一露面，便有“人”主动迎上前来，替他引路。他先一步踏进门内，其余人紧随其后，只有个男人仿佛陷入纠结中，脚下动作缓慢。

　　前方有人问道：“张六，跟上啊！咦，你脸色怎么这样差？”

　　张六忽然被惊醒，迟疑片刻，支吾道：“啊、没什么，这就来了！”

　　身影被朱红大门吞没前，他最后回头张望了一眼。

　　若是钟蕴在场，必定对他还留有印象——此前她提到江家因擅长驭鬼之术而折损寿数时，吃了一惊、仿佛从未料想到的人，正是这个张六。

　　可惜他什么也没看见。街上空荡荡的，别说活人，连个鬼都瞧不见。

　　这间“有门地狱”，如一张猩红巨口，豁然洞开，将几人吃入腹中，满足地打个饱嗝，随后便再次紧闭。

　　周遭热闹非常，谈玄道：“原来这里叫灯笼街。”

　　人间夜市繁华，鬼域却也不差。每个摊位前都会高挂起一个灯笼，灯笼颜色不同，便代表着所做的生意也不同，因此得名“灯笼街”。

　　单从外表来看，摊贩和游客都与凡人无异，不过拿来做买卖的“货物”，与人间就大有出入了。

　　糖娃娃拉着谈玄在小摊间畅游，许是这位小祖宗名声太差的缘故，一路连吃带拿，竟也无鬼敢吭一声。

　　谈玄不惜得占鬼便宜，主动替小孩儿收拾残局，问道：“老板，多少钱？”

　　糖娃娃嗜甜，嘴也算不上挑，然而鬼市上的吃食，大多都比较奇特，并不适宜小孩子吃。

　　譬如细棍状的手指点心，上头残留着疑似毛发和指甲的异物；又比如被其他行“人”大力推荐的特甜豆花，怎么看怎么像撒了糖的脑浆，甚至那糖粒还透出不祥的鲜红色。

　　这孩童形貌的小鬼早已成了精，极会察言观色，大抵是看出谈玄是个头一次来鬼市逛街的土包子，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并没有挑中血腥瘆人的那类食物。

　　尽管他嘴里嘎嘣嘎嘣嚼着的“果脯”也不像什么正经东西，时不时溅出点不明液体，但至少看着不伤眼。

　　鬼市的小贩原本各自揣兜而坐，与世无争，可糖娃娃一来，他走到哪里，哪里便风声鹤唳。

　　卖果脯的摊贩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乍一听谈玄要付账，连连摆手，简直恨不得当场给他表演个五体投地：“都是摆出来试吃的，您尝个味儿，好吃就行，不用给钱。”

　　谈玄指了指自己手里提着的一大包零嘴，错愕道：“试吃？老板，你是来灯笼街布施的大善人......呃、大善鬼么？”

　　摊贩：“......”

　　到底收不收？他悄悄抹了把汗，趁没“人”留意，偷瞄向被谈玄搂着肩的糖娃娃。

　　糖娃娃看他的眼神和看谈玄的截然不同，像是在看一个死鬼，即使他其实已经不可能再死一次了。

　　那意思是：怎么让我哥哥开心怎么来，你看着办吧。

　　摊贩：“！”

　　他猛然被唤起求生欲，战战兢兢道：“那您看......多少钱合适呢？”

　　谈玄眼角一抽，指了指自己：“......你问我？老板，东西可是你卖的。”

　　摊贩也知道自己这话有多荒唐，然而狗急跳墙，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他心如火煎，迎着糖娃娃周身陡然迸发的冷气，咬牙道：“那就一口价，三张纸钱！”

　　谈玄不像江家成日与鬼为伍，但对鬼市多少也有些了解。

　　摊贩口中的“纸钱”，就是烧给地下的冥币，式样还挺讲究，不是什么纸都有用。

　　这点问题难不倒他。谈玄随手抽出几张用来画符的黄纸，折了两道，用指尖来回搓了搓，递到摊贩面前。

　　按糖娃娃打包的分量，只收三张普通纸钱，自然是要亏本的。

　　摊贩不抱什么希望地接过纸钱，对着灯笼看了看，眼神骤亮，欣喜道：“成色一流！多谢惠顾，给您家孩子再挑一样零嘴走吧，就当是小人送的。”

　　他这回的“送”并非顾忌糖娃娃，而是真心实意的——

　　冥币有等次之分，普通人粗造滥制的那类，没有灵力，无甚威压，容易遭鬼差贪墨，明面上烧一百张，底下只能收到两三张。

　　谈玄经手过的纸钱，却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以三敌百，不在话下。

　　糖娃娃还嚼着果脯，就被谈玄拍了拍肩，道：“去吧，再挑一样吃的。”

　　他眨眨眼，在摊位上翻检片刻，选了一小袋另种口味的果脯，拿在掌心，新奇地来回打量。

　　直到走出老远，糖娃娃还在甜甜地恭维谈玄：“哥哥好厉害。从没有叔叔姨姨送过我吃的呢。”

　　钟蕴缀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听见糖娃娃卖乖，忍不住心道：“你有哪回付过钱么？一直不都是白送？”

　　这句话在嘴边滚过，并未出口，钟蕴却如梦初醒。

　　不知不觉间，她对糖娃娃已然不似最初那般警惕，险些真将他当作普通人家的孩子了。

　　事实上，这是个在鬼市都能横行无忌的厉鬼！

　　她暗自警醒，目光微转，却见那个始终一言不发的清俊男子面色沉凝地盯着糖娃娃，余光若有似无地落在正和糖娃娃勾肩搭背的人身上。

　　他浑身上下都是紧绷的，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显而易见的，守护着什么的姿态。

　　那一瞬，钟蕴毫无来由地想：“他好像在害怕。”

　　怕什么呢？

　　她看不明白。

　　谈玄带着糖娃娃逛了老大一圈，却没有找到任何卖“糖”的摊位。

　　到底要怎么讨到糖娃娃的口封？

　　他侧目望向斜后方，裴宁止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示意并未发现线索。

　　袖子忽然被扯动，谈玄低头一看，糖娃娃嘴巴一刻不闲，方才买来的零嘴已经解决了大半。

　　“哥哥，你真好。”

　　糖娃娃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摸了摸鼓囊囊的肚子，拉着谈玄问：“我喜欢你，你能做我爹爹吗？”

　　甫一听见这话，钟蕴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伙子年纪轻轻喜当爹，还认了个鬼儿子。

　　谈玄大窘过望，惯常带着笑意的嘴角瞬间发僵，道：“这个......恐怕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

　　谈玄胡诌道：“我已有道侣......就是凡人所说的妻子，怕她心生芥蒂。”

　　“她为什么要介意？你的妻子就是我的娘亲，母亲都喜欢小孩子。”糖娃娃不太开心，“哥哥，是不是你自己介意？当我爹很风光的，这里的小鬼都怕我。你若想好好待在罗刹村，没我不行。你当真不肯答应我么？”

　　看上去再温良乖巧的小鬼，毕竟也是鬼。谈玄读懂了糖娃娃话中隐含的威胁之意，手指已经扣在腰间灵囊上，做好了撕破脸逃走的打算。

　　却听裴宁止传音入密道：“鬼也是讲道理的，不合常理之事，他们纵使有通天之能，也无力强求。”

　　谈玄迟疑道：“那我要怎么说？”

　　裴宁止道：“你可以告诉他，你有断袖之癖，命里无子。”

　　谈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