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恶》三晦

43、耳坠

　　“有门地狱”是专供有钱鬼取乐的欢愉之所，奇珍异宝，饕餮佳肴，无所不有。

　　谈玄触目所及，确实豪奢到了夸张的地步，视线扫过哪里，都是金灿灿，亮晶晶，闪瞎狗眼。

　　轻纱软罗，如烟似雾，欢笑争吵声此起彼伏。不少鬼甚至连真身都没有暴露，瞧着人模人样的，其余维持原貌的，长相也并不骇人。

　　侍者手捧盛满卷轴的木盘，谈玄打量片刻，只见卷轴上醒目地写着“奇珍鉴赏会”的字样，下方还列了几样颇为稀罕的法宝和灵药。

　　显而易见，江照影就是为这场“奇珍鉴赏会”而来。

　　侍者引他们在空位坐下，每张小桌上都摆着一盒眼罩。谈玄奇道：“这是做什么的，怕我们不小心睡着了吗？”

　　糖娃娃摇头：“是保护眼睛用的。”

　　台上负责拍卖的女鬼道：“诸位安好。一年一度的奇珍鉴赏会就要开始了，提前祝贺大家满载而归。请所有鬼全程保持闭眼，如担心自己不小心睁开眼睛导致受伤，可以戴上我们备好的眼罩。切记不要中途睁眼！”

　　糖娃娃将一个眼罩递给谈玄，殷勤道：“哥哥，给。”

　　钟蕴这时候已经反应过来了，迅速抓过一只眼罩戴好，恍然道：“原来是玩摸瞎寻宝那套。”

　　不多时，大多数鬼都已经听话地戴好了特制的眼罩。只有零星几个刺儿头嘲笑道：“有什么好怕的！”“这东西也太丑了。谁要戴啊？”“一群胆小鬼！”

　　钟蕴嗤声道：“蠢货。”

　　下一瞬，那几只作死的小鬼凄厉地尖叫起来：“啊啊啊啊这是什么怪鸟！我的眼睛——！”

　　悠长的啼叫声适时响起，谈玄感受着周围的灵力波动，不自觉皱眉：“金乌？”

　　裴宁止道：“是。”

　　金乌乃是一种珍奇异兽，自古栖息于蓬莱洲，浑身羽毛明光逼人。谈玄笑道：“没想到能在幽都鬼市上见到它。有金乌在，确实能防止中途睁眼，否则瞧上它一眼，眼睛就算是废了。”

　　台上的女鬼道：“寻宝的规则很简单，也十分公平。大家都不能视物，沿着有门地狱走上一圈，途中收获到的宝物，尽归诸位所有。”

　　她话音未落，已经有不少鬼蠢蠢欲动。谈玄也被推搡着一路向前。

　　他方向感一般，好在糖娃娃时不时喊两声“哥哥”，让他知晓自己身边始终还有同伴。

　　伴随着接连找到珍宝，许多参与寻宝的鬼愈发横冲直撞，熙熙攘攘间，即便是打算结伴而行的鬼，也很快被冲散。没多久，谈玄就连糖娃娃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他心道：“糖娃娃要找的‘糖’，是否就在奇珍鉴赏会之中？”

　　正思忖间，冷不丁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肩头。

　　谈玄陡然变色，若非谨记着金乌的威力和方才几个小鬼的前车之鉴，恐怕连眼罩都要惊掉在地上。

　　他出手如电，直冲声音所在的方向，然而对方仿佛不受黑暗影响，轻而易举便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冰凉的手忽然扣紧谈玄的耳垂，一道刺痛后，谈玄意识到自己耳朵上多了个什么东西。

　　他微怔，用指尖摸索出了那东西的轮廓。很特别的材质，有些像画符用的黄纸，但又坚韧得多。

　　一枚“符纸”耳坠？

　　总觉得有点熟悉……

　　来不及多想，谈玄便被身边的几个鬼撞得趔趄了下。随后，又被一只手揽住腰，稳稳扶住。

　　他下意识要与之交手，那只手的主人清凌凌道：“是我。”

　　谈玄反应过来，当即收势，笑道：“裴符师。”

　　尽管失去了视力，裴宁止的嗓音依旧沉稳至极，令人安心：“有人对你出手？”

　　方才强行往他耳朵上戳洞的男人已然凭空消失，只剩耳垂上密密麻麻的余痛，证实这一切并非他的臆想。谈玄尴尬地咳了两声，将这句问话含糊带过。

　　裴宁止并未追问，只是手掌仍旧扣在他腰间。谈玄难得没提出异议，毕竟眼下实在太容易走散了。

　　两人随波逐流，又往前走了一阵，场内的喧嚣倏然离他们远去。

　　谈玄敏锐道：“我们入阵了？”

　　裴宁止道：“大概。”

　　谈玄很快就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因为他们戴着的眼罩忽然都消失了。他缓缓睁开眼，对久违的光明还有些不适应。

　　谈玄立刻捞过耳坠细看，登时恍然大悟——这符纸耳坠应当就是他前两天做来玩的那枚，想必是掉在哪里，被人捡到了。只是此人物归原主的方式，未免有点太简单粗暴了，哪有直接往人耳朵上戳的。

　　谈玄在心里念叨了几声，倒也没有太在意，只是觉得符纸摸起来似乎和他之前选中的普通黄纸不大一样，难道是时间久了？

　　裴宁止松开手，眼神却牢牢定在谈玄耳畔。谈玄知道他在看什么，唇角微翘：“好看吗？”

　　裴宁止不语，脸上却愈发冷淡。谈玄看他那样子，像是准备直接把符纸耳坠扯下来撕碎，也不再逗他了，只是笑嘻嘻道：“我从前可喜欢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动手做过的耳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时候还随便拿来送人。”

　　说到这里，他想起一桩趣事：“记得么，我当时还想送给你来着，不过你这人向来很没意思，二话不说就拒绝了。”

　　本以为又是自说自话，无人搭腔，谁知裴宁止低声道：“我也会做。”

　　谈玄一愣：“......啊？”

　　裴宁止不再多言，递给他一块手帕，让他擦拭耳垂上并不明显的血迹。

　　谈玄一边拂去那点都快看不见了的血，一边抓耳挠腮地想：“他也会做？做什么？耳饰吗？”

　　这时，空茫的幻境就像水面泛起波澜，逐渐勾勒出一幅市井图。谈玄思绪中断，抬眼看去，发现他们置身闹市之中，摊贩的吆喝叫喊、行人的嬉笑怒骂，都格外真实。

　　谈玄道：“这个幻境里的市集，总感觉似曾相识。”

　　裴宁止道：“鬼市入口。”

　　谈玄猛然合掌一拍：“没错，进罗刹鬼市之前，咱们看到的那副热闹景象，跟现在一模一样！这幻境的原型，莫非正是罗刹村？”

　　仿佛是为解答他的疑问，一道稚嫩的童声在二人身后响起：“爹爹，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吗？”

　　中年男人道：“是啊。这个地方，叫作罗刹村。”

　　整个市集里的人，都似完全看不到谈玄二人的身影，这对父子也不外如是，径直穿过了并不存在的虚影，走到他们前方。

　　谈玄看清小男孩的面容，惊道：“糖娃娃？！”

　　在鬼市里横行霸道的糖娃娃，此时还不过是个垂髫稚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蛋上还沾着浮灰，看向牵着他的中年男人时，却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中年男人带着糖娃娃走到街角，低头看着儿子的笑脸，忽然把头埋进掌心，呜呜地哭了起来。

　　糖娃娃凑过去，懵懂地抱住父亲消瘦的脊背。

　　过了一会儿，中年男人逐渐平静，蹲下.身问糖娃娃：“崽儿，想吃糖不？”

　　糖娃娃欣喜地点头：“想！我最喜欢吃糖啦！”

　　中年男人摸摸他的头，哄道：“乖伢子，你就站在这别乱跑，爹去给你买糖吃。”

　　糖娃娃：“嗯！！”

　　中年男人的身影消失后，糖娃娃就站在原地等他，掰着几根手指，自顾自玩得不亦乐乎，嘴里嘀咕道：“这个是我，这个是爹，这个是娘......”

　　又过了一阵，天色逐渐暗了，中年男人还没回来。糖娃娃等了很久，实在太累，一屁股坐在地上，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

　　小巷的拐角处寂寥无人，这时却窸窸窣窣地传来走动声。糖娃娃睡得正熟，直到黑影兜头罩住他整个身子，才迷迷糊糊地睁眼：“爹......”

　　“哈哈哈，这小崽子喊咱们爹呢！”

　　“谁家小孩啊，长得还怪惹人疼。”

　　“管他呢，反正穿成这样，肯定不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酒味弥散，糖娃娃被冲天臭气熏得想吐，终于清醒了。抬头一看，站在他跟前的是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并不是等了一下午的父亲。

　　“这是什么？”一个壮汉眼尖，瞥见他衣领下有抹红色，伸手去抓，糖娃娃异常激烈地反抗起来，被他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扇到地上。

　　壮汉捂着脸上的指甲印，面目狰狞地拽过藏在糖娃娃衣料下的红绳，嘴里骂骂咧咧道：“贱种！敢打老子？”

　　他手上力气重，小孩儿白生生一截脖子很快勒出了淤痕，疼得放声大哭。

　　在一旁边看边笑的几人忙道：“快把他嘴捂上！嚎这么大声，待会把人都引过来了！”

　　那壮汉从兜里掏出一团麻布，粗鲁地塞进糖娃娃嘴里，哭喊声顿时被轻飘飘的麻布闷进了嗓子里。

　　壮汉看清了整根红绳，啐了一口，道：“妈的，居然就只是根绳子，不是金子也不是玉！”

　　他的几个同伴笑道：“一看就是穷人家小孩，身上哪来的值钱东西？”

　　“赔钱货！”壮汉一脚踢在糖娃娃肚子上，小男孩咕噜噜滚了一圈，最后撞到墙角，因为嘴里有团麻布，只能发出细弱的呜咽。

　　谈玄想起糖娃娃鬼身的惨烈模样，几乎已经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壮汉和一干同伴起初只是拳打脚踢，拿小孩子发泄，双目赤红，形同恶鬼。

　　谈玄早就看不下去，快步上前，试图制止这场暴行，下一刻却穿过了这几个虚影。他紧皱着眉，脑中飞速思索着应对之策。

　　裴宁止道：“我们看到的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谈玄的手垂在身侧，指尖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很快，一切都失控了。

　　壮汉酒意上头，顺手从地上拿起一块石头，扬手砸下，尖锐的棱角正对着小男孩的太阳穴。

　　“噗嗤！”一声，鲜血飞溅。

　　谈玄离得太近，不出意外，半张脸都会沾上污浊。

　　他并没有躲避，然而裴宁止忽然挡在他身前，冰凉的手掌搭上他双眼。

　　“别看。”裴宁止低声说，“你不必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