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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曾经 ...


  •   李麟川从昏迷中转醒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

      浑身无力,脑袋还是很痛,脖子、胳膊、腿,也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存在感最甚的是腰腹上难忍的酸痛,身体就像从小腹处断成了两截,他想稍微动动从床上起来,牵扯到腰时又痛得跌了回去,闷哼声惊醒了床边的人。

      十分叫人意外,是金铭宇。

      他看上去憔悴极了,眼圈乌青,面色惨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领口下纱布一圈又一圈,醒来时扶着床才能缓缓直起腰,似乎也是牵一发而疼全身的状态。

      “我……我先去帮你叫医生。”

      金铭宇想要起身,李麟川费力伸出手,只牵住了他的指尖。

      两只手都是冰凉的,碰在一起,李麟川感觉那温度牵扯得小腹更痛了,所以将头转到另一侧准备松开。

      他现在确实挺需要大夫来看看的,他知道孩子应该是没有了,这样的话让大夫来说,比从金铭宇嘴里听应该能好受一点。

      可在那之前金铭宇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他回过身来重新坐下,又两只手一起拢住李麟川的手掌,用几乎虔诚的姿势,额头轻轻搭上了他的指节。

      也不知道是否是太冰凉的缘故,李麟川痛得眼眶有点发酸,可这只手大概冰得太久了,已经难以弯曲,他也觉得特别累,不想再握住金铭宇轻颤的手掌。

      “先别去了,哥。我有些事想要讲给你听。”

      李麟川说着抽回了手缩进被子,艰难撑起身靠坐床头,脑子稍微比躺着的时候清明了点,但嗓子因受伤发声仍然不易,语速只能慢慢的。

      “等你听完,我想听你告诉我一句实话,行吗。”

      其实他没有在问。那双眼对着金铭宇要答案,像要深深穿透他浅棕的瞳,从他的彷徨闪躲中逼出那个字。

      “好。”

      金铭宇答应得很痛快,也不在他的意料之外,金铭宇是习惯性顺坡下驴的人,叫他用嘴答应很简单。

      “不问是什么事吗?还是仍然不关心,想当耳旁风听了完事。”

      李麟川问完扯了一个有点自嘲的干笑,笑自己这会儿还有闲情贫嘴。

      他不常说这样有情绪的话,心里也清楚自己现在好好躺在这,一定是金铭宇付出了不少代价换的,放在以前他一定会感激涕零,拉着金铭宇细细去看他身上的每处伤痕,然后痛心疾首,恨被裹成木乃伊的不是自己,再不停说点没劲的道歉话,等过错理所当然都成了自己的,痛在身上都觉得心安。

      可现在他不想这样。

      当他再次看见这张脸时,他同时想到了曾经。

      过去与如今在此直白的对比,他忽然觉得对金铭宇的感情空荡荡的,由此造成的痛苦不再让人甘之如饴,因为那不是所谓一见钟情的力量,而是荒谬的错认所致,短暂的错觉盗窃了他留给过去的执念.

      而他现在找回了那影子真正的主人,过激的执着连日里从他心头抽丝般褪去,写满金铭宇的皱纸失去色彩,徒留杂乱不堪的笔痕,所以他不想了。

      “我……应该知道。”

      金铭宇回答了问题,但没再顺着说下去,而是先交代起了其他,“那件事已经解决了,冲突中受伤的人都没事,因为有蓝面具善后,所以没造成太大的影响,你不用担……”

      “你知道什么?”

      李麟川只是淡淡打断了他。

      金铭宇愣了愣,短暂的思索间他低垂下眼,目光游移带着睫毛似是不安的抖动。

      他回答,“你想问的实话。”

      “唯独这件事,你不要骗我。”

      他看着金铭宇,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而不同以往的,金铭宇看他时也是。

      “小川,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李麟川恍然发现确实如此。

      金铭宇从来没有骗过他,他的懦弱不就是宁愿煞费苦心逃避,也说不出谎吗?

      反而,是自己一直谎话连篇,美其名曰如何信他并非无情,实则只是为看清了他的心而害怕,才一直自欺欺人,以为他在自己身上也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所以这句请求于他,实在是错怪。

      金铭宇既不爱他,在这种事上,又有什么必要说谎。

      于是他开始说起了想说的话,那些他人生中最初、也最后的泛黄的快乐,他曾想一生封存于心底,逼自己逃出去、向前走,如今却终于惊觉其实从未从中醒来的,一场痛彻心扉的梦。

      “我想说我和白钟钰的事。我,小钰,还有他。”

      -
      -

      李麟川第一次见白钟钰,是十岁那年的夏天。

      那年暑假她搬到了李麟川家楼下,白爷爷牵着孙女挨家挨户的送土产打招呼,送到李麟川家时,小女孩顺着门缝看见了他的钢琴。

      她问他,那是不是电视里可以按出音乐的大箱子,李麟川于是邀请她进屋弹来试试,由此,那个夏天他拥有了一个短暂的玩伴。

      白钟钰是个弹琴的天才,她那时九岁,只是靠听便能摸索着弹出许多曲子。一开始李麟川教她,后来便成了她教李麟川,弹够了现成的谱子,两个人便开始自己瞎编,小小的两个人儿整天并排坐在窄窄的琴凳上,一边弹琴一边讲自己的故事。

      白钟钰说她和爷爷两个人生活,爷爷是一名退伍军人,在她还在襁褓中时将她捡回了家,用自己的姓氏为她取了这个名字。

      钟,是钟情、专注的意思,钰,则是坚强、刚毅,又寓意珍贵、吉祥。爷爷希望她可以一生吉祥如意,坚强果敢,爷爷还说,姓白的人一生都要清白坦荡,白钟钰,这三个字都是爷爷对她的期望,爷爷希望她能做一个幸福的好人。

      那时候的李麟川有点难为情的挠挠脑袋,思来想去编不出名堂,只能老实承认自己的名字是算命的取的,花了两百块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的弟弟叫李麟瀚,因为川和瀚都有水,所以就这么叫了。

      白钟钰那时候是他最崇拜的小孩。她很聪明,一个暑假就把他所有的琴谱都弹得滚瓜烂熟,自己编的曲子也都很好听,她还自己翻书研究五线谱,把那些曲子都在本上画了下来。

      她也很勇敢,和当过兵的爷爷一样,李麟川那时候经常挨揍,因为房子隔音不好不免总是惊动邻里,其他邻居早习以为常从不多管闲事,唯有白爷爷上来砸响他家的门,出手制止他暴怒的父亲,而白钟钰也会跟来,冲进房间里挡在他和弟弟身前。

      那小小的、单薄的身影在高大的男人身前毫不动摇。她张开手大声喊着,你打小孩子算什么能耐?如果你再打他们我就报警,警察会把你抓起来!稚嫩的声音无比坚毅,李麟川抱着弟弟蜷缩在那片窄窄的影子里,却如同栖身于坚不可摧的壁垒之下。

      可是暑假结束,她就要回寄宿学校去了,对于那个年纪的小孩来说,二十分钟路途相隔的学校就是天涯海角。

      夏末的夜晚他们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并排而坐,白钟钰捏着碘伏棉球借着月光仔细擦他手臂上的伤痕,他们又说了很多很多话,都是对新学期的期望和对彼此的祝愿。

      李麟川希望新学期可以一直考满分,希望刚上小学的弟弟可以适应新的环境,希望小钰也是一样,考优异的成绩,在学校里过得好,等到寒假回来,两个人还可以一起弹钢琴。

      白钟钰说得差不多,但比他还多一句不一样的。她盖好棉球的瓶子,然后塞进了他怀里送给他,月色下她温亮的眼神像是大人一样,语气也是那样的深。

      她说,“小川哥哥,我希望你可以变得更坚强。不是总忍着痛不说话,而是可以保护你自己。”

      暑假就这样结束了。

      李麟川没有想到,自那之后的很多年,他都没有再见到过白钟钰。白爷爷发现了她喜欢弹琴,又有天分,所以假期都送她去市里学音乐,她自己也刻苦,整天的苦练不肯回家,爷孙两人假期便都住在培训班附近,等开学了白爷爷才回来。

      就这样,两个小孩的生活没有了相交点,李麟川只能在白爷爷每次带回来的新照片里看见她,两个小孩都在按部就班的长高、变样,隔着薄薄的相片纸,一起从小孩子变成了大孩子。

      再见的时候,李麟川已经十五岁了。那时候他在市重点读高一,虽然成绩依然不错,学习也很努力,人却大变了样。

      严格来说,那时候的李麟川算是个不良少年。

      改变的起因是弟弟和他小时候一样,因为没爹妈管,他总是别人霸凌的对象。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一些县城崽子比大人还要坏得多,坏孩子团体抢别人的东西和零用钱是常事,李麟瀚这种小孩更是他们随意打骂立威最好的目标。

      他们往他书包和水瓶里撒尿,把他塞进垃圾桶里满操场的踢,还强迫其他人也欺负他,扬言谁不照做的人就会成为下一个他,所以在学校里任谁都能踩他一脚。

      李麟瀚不敢反抗,也没有能力反抗,他也不敢告诉哥哥,因为那些小孩说认识初中的混混,如果他不听话,他哥哥也要挨打。

      直到李麟川发现,弟弟睡觉时卷起的睡衣下皮肤青一块紫一块,弟弟才哭着说出了实情,可说完也只是叫他不要声张,不然那些人会变本加厉。

      欺负他的人里有他们父亲新老婆的儿子,就是他四处宣扬他们是没爹妈管的孩子,就算被打死都无所谓,本来也没有父母可以撑腰,学校更不管他们的死活,要是再惹出是非来,就没有书能读了。

      李麟川在淹没理智的愤怒之中,回想起了白钟钰的那句话。

      变得坚强,保护自己。

      是啊,一直以来不都是错在自己太软弱了吗?光是一味的忍受有什么用,光是顺从别人的心意,祈求别人的可怜就能过得好吗?只是在挨打的时候把弟弟护在身后,示弱就能被放过了吗?

      不会,从来没有,只会更加任人欺凌践踏,无能就是罪过,他们没能出生在不靠暴力就能安稳度日的世界,良知和规则约束不了恶人,那就只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自那天起,李麟川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用拳头取代了原先流窜于各个学校的小流氓头领,成为了县城小孩中让人闻风丧胆的新刺头,没用得上动一下手,就让欺负弟弟的所有坏崽子在他面前跪成一排,挨个对着李麟瀚磕头道歉。

      他手上甩着锐利的匕首指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以后谁跟他弟弟过不去就是跟他过不去,跟他过不去在哪都别想安生的念书,轻则是以彼之道加倍奉还,重则一个进少管所,一个进骨灰盒。

      当然,李麟川本性善良,也只想安生念书,他不会做那样的事。

      那时候他爸早搬去了和新老婆同居,对他们兄弟俩不闻不问,日常一些买书本的钱基本一分不给,都要他们自己想办法。

      李麟川从不主动惹事,他的小团体因为跟着他没什么打架斗殴的乐趣,最后缩减得只剩下几个志同道合的人,他们几个平时该干嘛干嘛,等课余时间就去找学校里的懦弱小草包推销保护服务,只要一个月三十五块钱,李麟川就会护着他们不遭人欺负,如果是不堪欺凌需要加急处理,那一次再加十块。

      而他与白钟钰的再次相会,便发生在他刚考上重高的这一年。

      新学校为了升学率管理得跟监狱无异,里没有刺头,所以李麟川这种有名的坏孩子,一举一动总格外惹眼。

      他以前的一些对头有的上了职高,有的干脆不再读书,有的是充裕的时间琢磨怎么给他颜色瞧瞧,学校看不惯他总鼻青脸肿,有事无事就找茬拿他当典型,找不着下处分的理由,也动辄就找些莫须有的借口撵他回家待两天,为此他的成绩一落千丈,从名列前茅掉到中下游划水,再怎么私下追着老师屁股后头找补也没什么起色。

      临近放寒假,期末考的范围还是学得稀碎,李麟川心里郁闷,心里有气不知道往哪撒,只能追着一个买他服务给了四十的同学,墨迹着非要找他五块钱,一路锲而不舍追进了条偏僻的巷子,不想冤家路窄,被跟踪他一路的小混混堵在了里面。

      小混混们舞刀弄棍的,个个都不是空手,李麟川只顾把那同学推出包围圈,自己则被一棍子砸中后脑勺,懵倒在地遭起了围殴。

      而就在这时,远处一阵摩托车声嗡嗡传来,远光头灯打亮整条巷子。

      飞雪之中,一个穿毛领白衣的少年从车上一跃而下,摘掉头盔脚步生风踏进巷口,二话没说一脚踢飞一人手中小刀,一手拎起他衣领,一手按着他后脑勺咣的将人面门砸向砖墙,而后攥响指节扫视在场众人,笑着挑起眉梢。

      众人见两行鼻血顺着墙面滑下,本还一副仗着人多的嚣张样摩拳擦掌,不想只是看清了那张脸,竟都纷纷扔了手上的东西惊慌退后,相互嚷嚷着快跑即刻一哄而散。

      少年笑容张扬恣意,逆着摩托车灯而立,一双眼睛仍是格外雪亮。那时正下大雪,他敞口的厚外套下还是敞口的白衫,鼻尖和脸被风吹得通红,笑却热得像烫在了李麟川眼中。

      “小钰,找到他了。”

      少年侧身回过头去喊道。摩托车后座的少女顾不上随身听的耳机还荡在兜外,也跳下了车朝他们过去,见少年将李麟川从雪堆里拽出来拍拍干净,还是完好无损的模样,少女面上担忧褪去,长长呼出团白雾,如释重负般笑起来。

      是白钟钰,李麟川这些年只在照片中见过她的样子,不想她居然拔葱一般的长了那么高。两个人远远对上目光,她便大步奔了过去,直接跳进刚跟人拧巴得只剩半拉棉袄的李麟川怀里,扑得他一个屁墩儿又坐回了雪里。

      少年在旁边看着,脸上笑得更是灿烂,他在旁边捡起李麟川掉在地上的包,等两个人重逢的拥抱结束,才递回给他,重新握着他的手将他拉了起来。

      “我是小钰的朋友,我叫顾彦昭。”

      少年有这世上最热烈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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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麟川说了很多,一切,没有任何隐瞒的说给了金铭宇听,关于他们三个人的那两年时光,那是他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幸福得如同一枕黄粱,胜过这一生中所有其他只叫余生的时光。

      还有后来,梦境破碎的那个秋天。

      他和小钰在那个秋天永远的分散了。或许两人在这世上总会有再相见的日子,可两颗心却再无法跨过当年留下的裂痕,那个秋天连绵的阴雨冲毁他的记忆,让他将曾经的日子封锁心中再不愿想起,而那场雨如今仍在女孩的心中下着,注定淅淅沥沥淋湿她的一生。

      那漫长的故事被李麟川沙哑的声音缓缓倾吐,语调并无起伏,却随着三人在他口中再度走到分割命运的路口,逐渐变得钻心的冷。

      金铭宇一直看着他的脸,这次他想在那副表情崩塌之前制止他说下去,可不同于在他家的那日,李麟川说到最后,双目宛如死水一般,那两片或许将永恒伏于曾经阴云之下的冻土,没有洇出一滴眼泪。

      金铭宇想,他的眼泪或许早为这场梦哭干了。

      “哥,我欠她的。她是比我生命更重要的人。”

      金铭宇胸口闷得要命,一字一字听进去,床面之下两手交握得皮上只剩红与惨白,才能将一点唾沫堪堪咽下,对他点了点头。

      “告诉我实话好吗,她到底在不在那。”

      那殷切的眼神太烫了,烫得金铭宇害怕。

      到底怎样告诉他真相才不至于将他摧毁?金铭宇生性怯懦,一向害怕说谎,他以为这些年过来,为了保护自己他已经足够擅长巧言令色,可此时他只觉得这些年的磨练都是白费,一句再简单不过的答案而已,他咬碎了牙都说不出来。

      过去他总当李麟川是没点脑子不怕疼才鲁莽,所以再如何出言伤害,再如何置他于险境他都能硬着头皮站起来,继续一声不吭的做自己的倔事,就连身处无间他都做得到以身犯险,这世上能有什么是他害怕的?他跟自己不一样,他的心是那样坚不可摧,大脑皮层还那么光滑,他应该什么都不怕吧?哪里会有什么话能将他都轻易击溃?

      可现在,金铭宇却感觉得无比清楚,这个问题有了答案。

      “哥,你告诉我吧。”

      他已经问得揪紧了床单,疲累的声音如同恳求,那双眼已是枯湖,目光却扒进了金铭宇的筋骨,透过胸腔攥在了他的心脏上。

      “她不在那里。”

      于是金铭宇第一次对他说了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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