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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栾星楠 ...


  •   “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再隐瞒了吧。”

      徐文野在副驾驶摘下蓝面具,从后视镜看后面被保镖夹在中间的小孩,眼神平静得似乎并不惊讶于这场不期而遇,见他不应声,只是若无其事般将目光挪回眼前的路上。

      “连雨,看看他的胳膊。”

      “断了。”

      左边的男人捧起那条胳膊轻轻捏了一下,在难忍的痛哼中轻松确诊,右边的此时刚好挂断电话,接着开口汇报道,“那三个已经送到医院了,两个皮外伤,一个在急救。”

      徐文野低头捏紧眉心,长叹了口气吩咐司机,“就近找其他的医院,送他过去。”

      “不……不用了。”

      后座沉默许久的人终于抬起了头。他仍惊魂未定,声音哽咽,含着泪的双眼怯怯的,可顺着后视镜看向徐文野不解的神情时,却又坚定得近乎是央求着。

      “让我去看他们吧,我不想再隐瞒了,我已经……已经无法再……”

      已经无法再忍受了。

      栾星楠捂着折断的胳膊,如同发泄般攥着错位的地方反复揪扯又重重捶打,没等剩余的话说完,已经伏在膝头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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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自他踏进这座大厦的那一刻起,所有的预期都被打碎,过往的认知全盘在此颠覆,他终于后知后觉自己究竟都做下了什么蠢事,多么多么,无可救药的蠢事。

      从接受金铭宇的救助开始,到听信卓一父亲的鬼话,再到那一晚,出卖了李麟川与白钟钰的消息,亲手将他送进了这里。

      在帖子的事发生第二天,李麟川的老板,也就是卓一的父亲,曾将他叫去过自己的办公室。那一天他从男人口中得知了金铭宇身上的真相,这些年来他始终隐瞒不敢让栾星楠知道的事,卓老板一五一十的交代,他说,当年是他将金铭宇交到了第一个红面具手上,让他得到了那笔改变命运的钱。

      言简意赅,字字诛心。

      “为什么要告诉我?”

      这是栾星楠的第一个问题。他知道自己这种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被特地叫到这里,不会只因为大老板想白送人一顿精神牢饭而已。

      是什么原因呢?需要利用自己和金铭宇达成什么交易吗?既然知道了那种事,想来这一套也无可厚非。

      如果是想利用自己加害他,他们应该知道救命之恩绝不可能恩将仇报才对,栾星楠在那短暂的沉默间快速思考并咬紧牙关,决心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就算是要他的小命他也不会背叛金铭宇,让他再陷入什么无解的两难之地,他是这么想的,哥哥也曾经这样嘱咐过他。

      可答案是出乎意料的,让他瞬间瞪大了双眼,心脏提起,怦怦狂跳。

      “我想给你一个机会救他。”

      救他?

      “你们想干什么?”

      这是他的第二个问题。栾星楠手心攥着衣角出汗,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个字眼已经在他心中掩藏多年,可他一直以来都太无能为力了。

      那一年他十七岁,只能拿着钱软弱的说谢谢,如今他日日在金铭宇身旁,深知他活得比走刀尖更难,可再如何,他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助理,一个学业还未修完的实习生,生活还在在拜金铭宇的帮助所赐,谈何对他施以援手,金铭宇站得那么高、那么远,他在悬崖底下仰着头一眼过去都见不到他的背影,又能大言不惭谈什么帮助和拯救。

      “很多事你如今也略知了一二,应该懂得他并不想过这样屈辱的日子。”

      卓老板倒上一杯茶水,语气轻描淡写。

      “他们说玩腻了金铭宇,想换一个新的。这件事我很难办,所以需要人帮忙推上一把,他们想要李麟川。”

      他说。因为怀孕事件的影响,劝服李麟川的事受到了相当大的阻碍,而阻碍的源头,一是李麟川不合时宜的孩子,二是卓老板自己死脑筋的孩子,想要权衡父子关系与多年来拉皮条的口碑,急需一个万全之策。

      他慷慨承诺,只要栾星楠肯在红蓝开始之前同时解决两个问题,红面具不会薄待被淘汰的金铭宇,不如说新旧更迭本就是重获自由的最后一环,自由的价值不只来自于重拾尊严,还有前路即将沧海桑田的坦荡和灿烂,金铭宇忍辱负重这么久,做梦都盼着能有那么一天。

      但如果李麟川没法替代他,他们只能把金铭宇的一切都收回去,这一路他所有的努力和期望全都白费了,来之不易的幸福将再度戛然而止,是否要达成这样悲惨的结果,只在栾星楠的一念之间。

      栾星楠悬着的心听完算是彻底死了。

      他死也不想再毁掉金铭宇的人生一次,可他也不想毁掉李麟川的人生,当年单纯幼稚的以为只是幸运的转折,至金铭宇于这般田地已是足以悔恨终生的大错,如果非要以另一个人重蹈覆辙为代价,那他宁愿是自己,是他们一家人欠金铭宇的,如果没有万全的办法,他会毫不犹豫的用自己换金铭宇的自由。

      如今栾星楠二十岁了,而金铭宇拯救他人生的时候也是二十岁。

      只有二十岁的他搭上自己换回了一条性命,换回了一家人幸福安稳的生活,那个记忆中沉默而脆弱的金在阳,那时候也才刚刚二十岁,他一直都是一个人,比如今的栾星楠要走投无路得多。

      于是栾星楠从椅子上起身,扶着膝盖缓慢而沉重的低下头,在彷徨与无措中被心中多年悔恨按倒在地,跪在了男人的办公桌前。

      他恳请用自己来交换,不要叫李麟川去,他什么也不要,任由他们怎么处置都无所谓,他可以做得很好,他什么都愿意做,一股脑儿的说了不知道多少,字字从自己的耳朵绕回心里,敲得比丧钟还响。

      “实在遗憾,孩子。金铭宇曾提出过不可违背的条件,无论如何都不能碰你。”

      可金铭宇就像是料到了有这一天。

      天啊。

      栾星楠直接坐倒在地上,陷入了让大脑无法思考的绝望之中,听着耳畔男人喃喃的声音,脑袋里嗡嗡轰鸣。

      他们只要李麟川,就算没有他帮忙,他们也会想别的办法。

      可有他的帮忙,至少金铭宇会有自由的希望。

      只有他帮忙把李麟川弄来,他们才能还金铭宇自由。

      栾星楠现在有机会救人,可他只能救一个人,即便无法两全,他至少还能救一个,李麟川他顾不了的,可金铭宇的希望近在眼前,触手可得,他没办法,他没得选,他没办法。

      他没办法啊。

      “……那我该怎么做呢。”

      这是他的最后一个问题。卓老板悠悠吹着茶水,颇为满意的笑了起来。他一饮而尽又畅快的长叹口气,手指一绕敲在杯沿上,沉吟片刻只给了他一句话。

      “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他跟你一般大,却半点没有你的沉稳和脑筋,心和他妈妈一样软。他需要一点成长的教训,你就看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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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办法是接近卓一,套出李麟川的软肋,这样老套下三滥的手段,想想都觉得脏。

      可是他没有办法,为了金铭宇,他没有办法。

      在做下这个痛苦的决定之前,他其实早把一切都想好了。后果,或是有可能的差错,他整日整夜的想如何能够万全,一遍又一遍劝服想要退缩的自己,预设过成功以后该怎么继续做人,或是万一一败涂地,他怎样承受所有人同坠泥潭的后果。

      栾星楠过去自诩天不怕地不怕,可真想到了这些,他却发现自己简直出奇的胆小。他曾因运气侥幸躲过这世上太多未知,而今终于直面,他才知道未知是多么可怕,他还没来得及憧憬的未来如今已在起点悬于一线,而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必然将为这个决定付出良心的代价。

      他害了一个人,害得这个人失去纯真善良,又去伤害了更多的人,而今自己想要挽回这个错误,却是要再害一个无辜的人来换。

      金铭宇已经做尽了对不起李麟川的事,自己还要用这样不齿的手段将他的平静生活断送,他们难道就配得上践踏李麟川换得的自由吗?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再没有其他退路了吗?

      为什么会这样啊。

      他只能不断的想,那时无依无靠的金铭宇同样如此彷徨,他所遭遇的一切,要比这些难忍千倍万倍。可他依然做了,金铭宇为了挽救他的家所生出过的勇气,是他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

      如果没有他,自己如今又身处何地呢?

      这由金在阳牺牲自我才重新筑起的安稳生活,不可以只有他一个人不自由。

      “我原本不想管你们的。我那时候没钱,没工作,欠一屁股违约金,自身难保,本想着弄些钱一走了之算了。”

      金铭宇醉酒坦诚真相的那一晚,揽着他的肩膀一口一口不断将辛辣的酒液灌下肚,苦皱着眉却还是笑着说起那一天。

      “你哥在icu门口,看着你爸插着满身的管子,毫无尊严的被当作一块肉摆弄,家里再拿不出一分钱,你妈整天以泪洗面,你又不想念书了,他那时候很绝望。”

      “他和我说,他想签了器官捐献书,这样你们心里也能好过一点。但下一秒他就崩溃了,跪在地上,死死拽着我的裤腿,一直哭,一直哭……他说器官捐献要活取,人还没断气,生生把器官剖出来,爸一辈子没做过坏事,为一家人拼命了一辈子……哭得都快断气了,也不知道是在问我还是问自己,怎么办啊、怎么办的,问了不知道多少遍。”

      “说来可悲,我至今也不知道我妈当年是怎么死的。我听着我爸和我姥姥说,实在没钱,我姥姥的眼都要哭瞎了,他也无动于衷,戴着他妈的大金表、穿着他妈的锃亮的皮鞋,就坐在那抽烟,说实在没钱。”

      “我后来总是想,一条人命怎么就那么轻呢?真的就不值那么些钱、那么些痛苦、那么些眼泪吗?她,他妈的……她就算是一条狗,一条鞠躬尽瘁的狗,她就只值一句实在没钱吗?”

      他说着哽住了,重重垂下了头攥紧酒瓶,可只是短短的几秒他又笑起来,把瓶子里最后的一点酒一饮而尽。

      “星星,我那时候很害怕,所以从你们家逃走了。因为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让我觉得很幸福。”

      只是区区的幸福,就让他逃走了。

      金铭宇温暖的将这句话说出来,可栾星楠听时,却是丝丝缕缕悲凉的冷意钻进了他的血脉。

      栾星楠是一个幸福的孩子,他很长时间以来都不懂那两个字对于金铭宇的分量,他的爸爸妈妈相濡以沫,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他和哥哥,对于他们这平凡又快乐的一家人来说,幸福是那样容易的事,容易得他都不曾将这两个字拿出来感叹,幸福只是他人生的底色。

      可这区区的幸福,竟让金在阳从他们的身边逃走了,那些年辛苦的漂泊将他改变得面目全非,可他又在终于展翅即将高飞时,宁愿将那翅膀折断来送给他们。

      他甚至还早给他留下了一条退路。

      栾星楠不知道在这世上还会有什么借口,能让他将金铭宇轻轻放下。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第四个血浓于水的家人,和哥哥一样,和爸爸妈妈一样,就算是要他作恶,就算是要他背叛自己,他也不能放弃金铭宇。

      他这辈子从没想过要成为一个多伟大的人,反而,在这些世间最寻常的感情里,他一直是一个自私的小孩。他就像那时一样相信着,只要他的家还在,什么都可以继续,什么都可以重来,金在阳永远是他家的一份子,所以为了他,栾星楠做什么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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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他早该知道为什么是那样的一条退路。

      栾星楠被安排在第二天混入灰面具等在三楼,他们说过了零点,他就可以亲自将金铭宇带走。

      可他进入大厦,先在楼梯间里看见了那些被抬走的人,那些残缺的、伤痕累累的身体,那些血迹斑斑的衣衫和从未见过的肮脏器具,那些与他听闻的仍有天壤之别的惨状,一茬又一茬经过他面前时他浑身麻痹,紧绷得太久的理智之弦终于绷断,再抬不动腿。

      不,这和他们说的不一样,相去甚远,更要残酷得让人恶心。

      他将金铭宇送进了这种地方。

      他将李麟川送进了这种地方。

      他出卖身体,出卖感情,出卖良心出卖自尊,将他送来的是这种地方。

      怎么回事?为什么是这样?

      不,不应该,不可能,不会的。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这都是什么?

      不,不是的,不行,不能,不要。

      这不只是良心的底线,这甚至是人性的底线。

      如果跨过这样的底线,自己还算是人吗?

      这一刻他还是后悔了,他不能放任自己成为失去底线的畜生。

      他奔逃出灰面具交接的队伍冲进三楼的走廊,而与此同时,他正好听见了楼下嘈杂的追逐声。

      李麟川正从楼梯逃上来。

      那一定是李麟川,虽然只是远远的一眼,但那熟悉的身影,这些日子被他在脑海中咀嚼了无数遍、几乎每根发丝都牢牢记住的身影,他绝不会看错。李麟川在一众人的追赶中拼命往上跑,倒下了无数次又无数次爬起来,死寂的走廊因此忽而鼎沸,而此时三楼已经聚起了更多人要捉住他,他绝无处可逃。

      现在回头还有机会吗?

      不知道,但不回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没有等那个无意义的答案,栾星楠即刻毫不犹豫的冲进了那群人中,挥起拳头砸向了灰面具的脸。他的动作很快,与其他人相比身手都要强悍,在李麟川即将冲上来的路口他撂倒了大部分的拦路者,放他冲向了三楼。

      可李麟川的目标不是灰面具们进出的楼梯间,而是玻璃长廊上那扇打开的门。

      不,他不能进去那里,那里只会有更多人伤害他。

      全凭冲动驱使的围斗还未告一段落,栾星楠转身甩开人群飞奔过去追上了李麟川,奋力将胳膊伸进门缝抓住了他的衣服。

      可那人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竟拼尽全力狠狠撞向那扇门,轰然的疼痛让栾星楠失控的惊叫出声,而仅下一秒,更强烈的撞击将他的手臂凿出了断裂的钝响。

      ......!!!!!!

      太痛了,生生卡断骨头的痛楚,痛得他眼前一黑失力跪倒在地,捂着胳膊无法遏制的叫喊。

      可是不行,不能就此放弃,胳膊断了总能长好,可里面等着他的呢?

      等着他的只有即将被平白葬送的人生。

      到底哪里还有一线生机?到底如何才能力挽狂澜?

      没时间跪在这装死了。趁着混乱栾星楠强撑门板站起来,朝着更往上的楼梯跑去,砸响了唯一与天花板上的世界相连的那扇小门。

      他想起了重要的事,他想起来时在楼下看见过一辆车,那辆限量版的豪车全球的车主也不足五个,其中之一他见过,他见过那辆车,就在不久之前,就在公司的楼下。

      郑延羿上过那辆车。

      “徐文野……徐文野!!徐文野!!!!!!!”

      栾星楠狂砸那扇门,叫喊那个人的名字,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那辆车就是自己见过的那一辆。

      那么车的主人,身在这里的一定就是那个人。

      他不是会踏足这种脏地方的人,那么他不是在楼下,就是在顶楼。

      栾星楠只能赌一把,赌他在一墙之隔的楼上,除此之外也再无他法。

      如果是他,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有办法,至少要比他们有办法。

      他砸得满手都是血,连还好好的手指都快砸断了,砸到楼上的人听到异响匆忙出来处理闹事者的时候,那个身影终于从远处走来,叫停了守门保镖的拖拽,让身边的两人将他从地上拉起。

      浅金色的头发,焚香般深沉的气味,真的是徐文野。

      赌对了……!

      有希望了!!

      “救救他……哥,求你救救他、救救李麟川……出事了、楼下出事了!!”

      栾星楠现在只想跪下,可搀着他的人太高了,他悬在有力的臂膀之间屈膝只像是要瘫软在地。而徐文野已经认出了他的声音,没再多问也没有半分迟疑,匆匆带人出了那扇小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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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终这场闹剧暂停于急诊室的门外。

      在进去之前,栾星楠看见了走廊里蹲在墙根下的金铭宇,和刚刚赶到不知所措脸色煞白的卓一。

      金铭宇目送他被医生七手八脚匆忙抬走,最后的眼神是怎样的意味,他无法在那一刻明白的体会。

      是震惊吗?是失望吗?还是憎恨?

      哪种都好,可偏偏哪种都不是。

      金铭宇一瘸一拐朝这边过来,又被医生拦在了门外,他血污泥泞的脸上唯一还看得清的那双眼紧紧跟着栾星楠,直到被门强行隔绝。

      因为太过简单纯粹,所以栾星楠无法容忍自己明白。

      那眼神只是在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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