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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卓一 ...

  •   其实在听过郑延羿那番话之前,李麟川从没有想过如此深刻的问题,关于一个孩子到底怎样才算好好长大,这个问题此时正模糊但又严肃的摆在他面前,让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把卓一对待他爸的态度和行为理解为青春期叛逆,而他那种明明本性温柔,外显的脾性却古怪暴躁的性格,李麟川也理解为有些人天生如此。

      他一向神经有点粗,脑子里没有太多小孩的个性会因为不可抗力产生质变的概念,所以卓一在他看来只是一个怪人,一个有点与众不同的小孩,他也一直以为,对世界上除自己之外的大部分人来说,幸福可能才是生活的常态。

      “要我说,不幸才是生活的常态。”

      卓一对此如是感慨。

      他在天台的风里点燃一支烟,紫红色的夕阳里风扬起他的发和衬衫,浑白的烟雾被呼出嘴角时也跟着风向后消散,揉得他面庞削瘦出的棱角这时虚晃又柔和。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李麟川觉得他这时前所未有的温和,瘦高的身形倚靠在风里直挺又孤单,就像那种他过去在学校里曾经偶尔见过的,一些没有小帮派,只喜欢独自在无人处发呆的古怪小孩,他们无意间经过那样的孩子时带起的风都让他们颤栗,然后他们往反方向飞快逃跑,像隐秘的树荫里一只被弹弓惊扰的鸟。

      “因为不幸的时候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和你对着干,让你觉得世界就是这样,有些无法界定好坏的事你也会去往坏了想,然后陷进死循环里,看别人也会带上那种眼光。”

      他说着侧过身去看李麟川,在风把烟带向他那边之前从唇边夹走烟杆,动作生疏得差点让烟头烫在自己手心上。

      他在烟酒上都不擅长,沾染只是为了在一些必要的场合装装蒜,小男孩在成长的道路上都有过对刻板男人味的盲目追求,卓一是个毫不具备个体差异的典型案例。

      他借着几口尼古丁带来的微量亢奋深呼吸,又装作不经意的扭头躲避对视,对着李麟川撸起了自己的左袖。

      印象里卓一在夏天都很少穿短袖的衣服,他自己解释为紫外线过敏,李麟川没有理由不信。

      直到这样的一天,卓一特地在做这件事之前抽了一支烟,而后面色凝重,动作迟疑,咬着牙像掀起了自己的皮一般掀起袖子,他才惊觉自己一直以来都对他一无所知,就像他对世界上所有他不曾见过的不幸那样一无所知。

      那条细瘦的手臂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疤痕。深色的、浅色的、成排的和散乱的,横七竖八交叠在一起,窄窄的手臂斑驳得像枯树上一根满是裂纹的枝。

      李麟川愣愣看着他的手,因震惊一时间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攥住卓一的手臂遮挡那些伤痕,片刻的停顿后,又匆忙帮他把袖子放下。宽阔的手掌隔着薄薄的衣袖重新捂住那片伤痕,想要捉紧又怕压痛那里似的,他的手指反复收束再松力,再看向卓一时睁大的眼里满是茫然,还有一些不明意味的复杂情绪,卓一看不太懂。

      “其实都是皮外伤,也没有哪次真的下了狠手,只是压抑太久就容易……你知道吧。又不知道应该对谁发火应该揍谁,对着空气干他妈的傻逼世界也不解气啊。”

      卓一把话说得轻松,没发现在他开口前的沉默间,手里的烟已经燃尽了,一整段灰在他想把烟蒂送回唇边时掉在了地上,被风轻轻吹走,断成了几截。

      “这事他们有很大责任,有些创伤即便是我已经长大了,想明白了很多道理也永远没办法修补,它们根深蒂固,成为了我人格的一部分。”

      几句分明十分沉重的话说得再平静不过,卓一没做什么过多的解释,就像随口那么一说,说着还分神把烟头丢了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投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李麟川这才同样的想到了自己,也领会了其中含义,卓一从来不想这样,他也不想这样,但就像郑延羿对他说的:孩子没得选。那时卓一没得选,他也没得选,现在即便再想弥补也为时过晚,就算想明白了很多道理,这一生也没有办法重来。

      李麟川松开了他的手臂,把方才想问的许多话都咽回了肚子里,那些揭人伤疤却词不达意的问题,不过是想得到这样一个直击重点的答案,哥哥们说的是对的。

      他只是看见了那些代表着痛苦过往的印痕,可卓一是亲手一道、一道把它们刻在了自己的皮肉上,刻进了自己的余生里,他被迫变得不幸,他被迫承受后果终生,大概也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而李麟川自己呢?无数个躲在衣柜里不敢哭出声的夜晚,无数个被揍得鼻青脸肿,却要笑着对弟弟说哥没事,等哥长大了就带你走的时刻,他也曾想过偷偷爬上屋顶跳下去一了百了,他怎么就忘了呢。

      “……卓一,我想放弃了。”

      他说。

      但卓一没有露出任何一个他设想中的表情,欣慰他终于不再鬼迷心窍,开心他终于把自己的脖子从这颗歪脖子树上解下来了,或是责怪他怎么这么晚才想明白,早就苦口婆心的劝就是不听,这些通通都没有。卓一片刻的讶异在他把手搭在肚子上时平静的消失,他点点头嗯了一声,直接去掏手机查看备忘录里记录的行程,“周五吧,我陪你去。”

      “但其实我也一直犹豫,有些话要不要告诉你来着,关于我为什么会帮你。”

      卓一接着又说,说着重新夹起一支烟在手上,这次犹豫片刻没有点燃。

      “我那时候也很犹豫要不要这么做,也不是没有想过你的小孩会不会成为我这样的人。但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想起那时候我妈经常对我说,我是她人生中唯一的希望,是她的奇迹,她的英雄,一想到还有我,她就感觉自己无所不能。”

      他说时眼中有波澜闪烁,这时天已经完全暗了,天台上亮起夜灯,光照进他眼底才映亮了一双暗淡的黑色瞳仁,他说着就弯起嘴角,因为与此同时很多心酸的往事跟着涌上了心头,所以笑时还是带着几分苦涩。

      “明明拉扯着我这个拖油瓶的代价是离开万众瞩目的聚光灯,用那副好嗓子唱儿歌哄我睡觉,用那双弹钢琴的手洗衣做饭、补衣服缝书包,明明她失去了一切,活得那么烂,她却说只要有我在,什么样的生活都是她想要的生活。”

      那时他的日子过得特别不好,被人戳着脊梁骨口无遮拦说三道四太过平常,被不同的人跟踪绑架,用以勒索或是威胁他的混蛋爹也不止一次两次。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惧怕这世界上的一切声音,急促的脚步声让他不安,忽的被谁叫到名字让他发抖,门把手的转动声让他恐惧,就连母亲无助的哭声都会让他颤栗。

      他无数次的对着这样的世界质问,我为什么要存在?如果我不存在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好?

      没有人能回答他,罪魁祸首没有对他感到过抱歉,反倒是被他们毁掉人生的妈妈总是哭着说对不起,那么他就只能默认,这些不幸的发生真的是因为他存在,他不断惩罚自己,伤害自己,试图在自我折磨中寻求片刻罪有应得的心安。

      在那样不见天日的日子里,唯一能支撑他的,就是这世界上他唯一爱着的、也唯一爱着他的妈妈,妈妈是他的全世界,妈妈也把他当作自己的全世界。

      “每每听到她这样说,我就觉得我的存在也不全是错误,我甚至真的相信了,我是她的全世界啊,没有我的话她该怎么办。”

      人的一生如果残破到只有一处尚可寄托,那微小的坚持就会变成无上强大的力量。

      至少在卓一这样的人看来,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有人需要他,就算他只会给人带来不幸,也坚定不移的需要他。

      这个世界很坏,所以他要保护好爱他的人,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才没有放弃,磕磕绊绊趟过泥潭直起了腰杆,好好的长大了。

      “所以,那时候我就在想,反正他妈的人生都这么烂了,他要是也成为你的全世界,你会不会过得比现在好一点。”

      所以那时候他希望李麟川也有这样一个人保护,希望也有这样一个人保护他,即便这世界多么的腐败、破碎、残忍不堪,他们也可以因为对方的存在而得到幸福。

      “但我不是在怂恿你做什么,哥,你的身体和人生都必须,只能,由你自己做决定。我只是想告诉你,答应你的时候我是有这种觉悟的,如果他出生,我一定会帮你一起保护好他,不只是他一个,未来不管什么时候你有小孩,我都会这么做。”

      他那时就下定决心,不会让任何一个孩子成为他,也不会让任何一个他爱着的人像他妈妈一样受人欺负,失去所爱,也失去未来。

      可李麟川听完这番话心里又是另一种滋味,如果非要准确的形容,应该是满心的愧疚,这是他第一次听卓一敞开心扉,从认识起到现在也有几年时间了,听他的心里话居然才是第一次。

      这个做助理的弟弟,几年来对他的一切事无巨细了如指掌,他曾觉得自己对他也是同样的,可如今,他却对这样一个最熟悉的孩子说出的话感到诧异和茫然。

      卓一的过去他不了解,伤痛他没见过,在这世界上所有的责任和重担都穿过人群理所当然的落在卓一肩膀上时,他只是后知后觉到自己在被这样的一个孩子保护而已,除此以外他对卓一知之甚少,仿佛彼此生命中的一个外人。

      “……对不起啊,过去都没能注意到这些事。”

      他有点消沉的垂下脑袋,但还没等背也跟着弯下来,卓一就抬手托住了他的下巴,染着烟味的手指轻轻向上一拨,让他重新把头抬了起来。

      “为什么要道歉啊你?你这人不要老是对别人感到抱歉,明明自己开心就够了啊,我罩着你你怕什么。”

      卓一眼睛又笑得弯了起来,抬起的手一副老大哥宽慰马仔的架势,摸在了高他半头的李麟川脑袋上,而李麟川也早已习惯了纵容他的大哥行为,方才还紧皱的眉头轻易舒展,歪过头去任他把自己的头发搓乱,笑得无奈。

      “老是唧唧歪歪的抱怨过去的事,就没办法向前看了啊,虽然很多不如意的事没得选,但是人生不就他妈这回事。既来之则安之,想那么多干嘛,还有的是有意思的事可做呢。”

      卓老师趁着说教的严谨气氛大过手瘾,摸够了又给他捏起一撮头发绕几圈,支棱出根避雷针才把手收回来。

      这会儿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从高楼俯瞰入夜的城市,已然灯火通明流光闪烁,仿佛天色似暗未暗那段短暂的傍晚才是孤寂的夜,而现在夜已经过去了。

      卓一对着城市张开他的怀抱,他深深吸进高空冰凉的空气,再把它们变暖,重新呼出来。

      城市的夜空里没有星星,星火都变成了灯盏,散落在了彻夜繁华的街道上。卓一于是抬头看夜空中唯一的月亮,而李麟川偏头去看他的侧脸,他此时笑得比过所有城市里通明的灯火,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而我现在也苦尽甘来了啊,老天爷派栾星楠来救我了。”

      卓一说着伸出那只袖子下伤痕满布的手,抓住了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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