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折堕》邢希

23、病

　　“可能吧，”若华眼都不眨，“但我是见到您后才病的。”
　　这才对嘛，直接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不就好了吗？
　　若华终于心里轻松了一次，最近可给他拧巴坏了。
　　但显而易见的是，玉锵有点顶不住，他甚至移开了目光。
　　“将来也是个风流的。”他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风流是什么意思？”可没想到若华的五感在洗筋伐髓后变得格外敏锐，把这句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玉锵抬手就准备再赏若华一个暴栗。
　　但若华反抓住了他的手。
　　玉锵眉头一挑，“胆子大了啊。”
　　若华抿了抿唇，他垂眸看着那只手手腕上的绷带，闷闷地开口，“我想明白了，我不想走。”
　　话题的转变之快让玉锵没反应过来。
　　“我...会好好修炼，尽快突破旋照期，尽力觉醒真仙血脉。”
　　其实若华并不懂什么是真仙血脉，不懂它有什么用，但既然这个人想要，那他就努力好了。
　　“但是，我不想走。”
　　“我不想离开这里。”
　　若华流浪那么多年，第一次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片可以安心停留的屋檐，可以遮风避雨，可以休憩身心，他不想离开这片小小的屋檐，不想再孤身入风雨。
　　“我不想离开...您。”
　　好吧，他承认了。
　　他就是贪恋这个人的温度，哪怕是虚假的，他也认了。
　　谁让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可以让自己光明正大睁开双眼注视的人呢？
　　谁让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会温柔地摸摸他的头顶的人呢？
　　谁让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抱住了自己的人呢？
　　几滴滚烫的液体落了下来，砸在男人的手腕的绷带上，若华感觉他捧着的那只手猛然颤抖了一下。
　　“我也觉得这很奇怪...”
　　若华吸了吸鼻子，却无法阻止莫名其妙的液体钻出眼眶。
　　“可是每当我想到要离开，就很难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难受。”
　　“但我想着，在这里呆久了，说不定就知道为什么了。”
　　“之前的我像是被人操纵的皮影一样，就像您说的，像只只有本能的野兽。”
　　“但遇见您之后，我忽然好像有了灵魂。”
　　“我突然好像知道，我是一个人了。”
　　若华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而且，我的直觉很准的。”
　　“既然我的直觉告诉我，我见过您，那我一定见过您。”
　　“不管您承认不承认，反正我就这么认死理。”
　　“就算是没见过也行，反正现在也算见过了。”
　　若华低下头，额头触碰在那人的手腕上，眼泪默然流淌。
　　“不管您是为了心头血也好，还是为了取乐也好，都无所谓了。”
　　“让我留下吧。”
　　“我会跟您讲很多故事的。”
　　石室内静寂了许久，唯有窗外微风掠过。
　　“就像你说的，我可不是什么好人。”玉锵语气平静，“你留下指不定哪天就被我大卸八块了。”
　　“没事，到时候我会跑的。”若华说，“等您不生气了我再回来。”
　　“...你还真是有点病。”玉锵嫌弃了一句，“没见过这么傻的。”
　　“以后就变聪明啦...”若华小声说。
　　玉锵沉默了片刻，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固执。”
　　若华心里一动。
　　“但是，本尊拒绝。”可玉锵话音一转，毫不客气地驳回了若华的祈求。
　　“你只有一年的时间，”玉锵神情冷淡，“明年的今天，你必须离开。”
　　若华沉默地垂下脑袋。
　　过了很久，他吸了吸鼻子。
　　“好。”
　　男孩的声音压抑着哭腔。
　　玉锵的心像是被扎了一下，他抽回了手，“滚吧。”
　　若华擦了擦脸上的液体，附身而拜，沉默地退出室外。
　　玉锵听着男孩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垂眸望向自己刚刚所绘的图画，素白的纸张上墨汁绘着一只盘踞在树下的野兽，毛发漆黑，有两根盘旋弯曲的长角，它在小憩，双目紧闭，凤凰木的花瓣落在它的身上。
　　玉锵知道，如果它睁开双眼，那会是一双美丽的深紫色兽瞳。
　　这才是真正的若华。
　　他的若华。
　　玉锵望向窗外，绯色的花瓣绵延如云霞。
　　那是他还在流浪的时候，在炎洲的砾石城，他遇见了一只小灵兽。
　　它小小的，猫一样大，奄奄一息，血流了一地。可是它的眼睛亮亮的，目光里都是仇恨，深紫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漂亮极了。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玉锵救下了被人群团团围起的小兽，有个粗鲁的男人要玉锵赔钱，赔偿小灵兽闯下的祸，可玉锵当时身无分文，无奈之下，只得把自己的青潇剑赔给他。
　　那个小灵兽也是个白眼狼，玉锵去抱他，反而被重重地咬了一口。旁边的人都在笑玉锵，笑他是东郭先生，笑他用那么好的剑换了一个不听话的小灵兽，做亏本买卖。
　　就连那个让赔钱的男人也说没必要救它，你要是后悔我可以把你的剑还给你，这么好的剑换一个快死的小野兽也太亏了。
　　陷入回忆中的玉锵眉目温柔下来，如春风化雨。
　　可他知道，那可不是什么亏本买卖。
　　后来，小灵兽慢慢意识到玉锵不会伤害它，还会给它食物，保护它不受欺负，渐渐地也靠近了玉锵，它第一次依偎在玉锵怀里的时候，玉锵给它起了一个名字。
　　若华。
　　华即花，若华便是若木之花。传说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九阴山、泂野之山，上有赤树，青叶，赤华，名曰若木。
　　青叶，赤华。
　　正如玉锵所爱的凤凰木。
　　且古语又云，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羲和是太古之神，若木的花在他出行之前就自顾自的绽放，可谓桀骜不羁，和小灵兽的性格也甚是相符。
　　从那时起，玉锵就和若华相依为命了，此后的几百年时光里，不管是冷寂还是奢靡，不管是名震天下还是隐姓埋名，不管玉锵做什么，若华都一直陪着他，他想救人，若华就拼命去救，他想杀人，若华就是他最锋利的刀刃，哪怕是最痛苦的时候，玉锵也有一个可以放心依靠的地方，也正是因为若华在，他在隐鬼之渊疯狂修炼的时候才不至于彻底走火入魔，几度濒死之际是若华把他救了下来。
　　这算是玉锵命中为数不多的幸运了。
　　直至四百多年前，若华被那些名门正派设计所杀，闭关中的玉锵也因此气急攻心，神魂受损，差点走火入魔，惊醒后的他欲去见若华，却被那个三酉尊者所拦，玉锵与那该死的老头争斗了七天七夜，沧海倾覆，山崩地裂，星云倒转，日月无光，最后玉锵难以支持，正欲同归于尽之时，三酉尊者那老头却以命换来了五百年天道，将玉锵镇压于隐鬼之渊。
　　自那之后，玉锵便孤身一人了。
　　从那晚见到那双深紫色的眼睛的时候，玉锵就开始怀疑男孩是否会是若华的转世。
　　不然，他怎会留下即墨越的儿子？
　　玉锵默默地观察着男孩的一举一动，他发现男孩的性格和若华并不相似，若华性格狠厉暴虐，刚救下若华的时候，玉锵的身上没有一处是没有被它抓伤咬伤过的，最严重的一次，若华把玉锵的右手手腕咬了个对穿，只是因为玉锵想要摸摸它的头顶。当然，后来若华再也没有如此做过。
　　但是男孩虽然有一双和若华非常相似的深紫色眼睛，可性格却是软弱可欺的，他混混沌沌，迷迷糊糊，好像未开灵智，他对自己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好感，自己手段如此恶劣，他却好像并不计较，还时不时地跑到自己的面前，一点也不担心自己杀了他。
　　但男孩和若华又有些相似，又固执又倔强，爱恨都坦率，不会撒谎，哪怕事实对自己不利也会诚实的承认，他们的目光总是澄澈的，仿佛能看到他的心里去。
　　后来，男孩讲述的故事让玉锵加深了怀疑，灵兽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救这个人类孩子呢？除非是因为，他和灵兽有什么关系。巧合的是，若华正是灵兽之王。
　　直到今晨，若华忽然问他。
　　——很久之前，我...是不是就见过您？
　　玉锵忽然意识到，男孩是不是若华的转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留下来。
　　对男孩来说，和自己呆在一起只会坐实他的“不详”。
　　对若华来说，它已经为玉锵死过一次了，这一世，它没必要继续留下，没必要继续陪着他受千夫所指万人所唾。
　　不论如何，斩断他们二人的羁绊，才是最好的选择。
　　玉锵是要继续杀人的。
　　五百多年前，是为了他的家人。
　　现在，是为了若华。
　　那些人胆敢一次次剥夺玉锵的东西，就要付出代价。
　　君子报仇，十世未晚。
　　玉锵并不自认为君子，他不过是个小人罢了。
　　所以，小人更加阴险歹毒不是应该的吗？
　　玉锵勾唇轻笑，幽幽地哼起戏来。
　　“百花开转千千回。”
　　“一心情结万万般。”
　　“恍道原来最撩人春色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