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折堕》邢希

21、道

　　若华看到玉锵的时候，晨雾正在渐渐散去，阳光一点点明亮起来，凋落了些许花瓣的凤凰木炽烈的艳丽淡了不少，微微露出了枝叶。
　　远处，几株修长葱翠的青桐树立在池塘边，在最后泛滥的烈艳中挑染出一抹清澈的绿意。
　　一棵依旧繁花似锦的凤凰木下，玉锵依旧一个人坐在玉桌边，他今天一袭白衣，皎如月色，披散的青丝在风里微微飘荡，他纤细的指尖捏着一粒白色的棋子，却迟迟未落，似是陷入了沉思，艳红的花瓣飘落在他的肩上和发上，原本黯淡至极的人忽然就多了几份明媚的色彩，于是整个天地仿佛都被点亮了。
　　若华默默地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
　　玉锵似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依旧专注地看着棋盘，柔软的睫毛挑落着细碎的光影。
　　在他的身畔，花朵默默地开着，灵植静静地长着，没有嘈杂的声响，只有无数的生命在悠长地呼吸。
　　微风中偶尔携着凤凰木的淡淡花香。
　　忽然，起风了。
　　林叶花木沙沙作响，花香四溢。
　　于是若华陪着玉锵淋了一场绯色的大雨。
　　“何事？”玉锵松手，棋子随意地掉落在棋盘上，滚到一个位置上停下。
　　“我...该如何修炼呢？”若华顿了顿，“从我昨天下午回去到今天早晨，我始终无法入定。”
　　“只要一闭上眼，我就会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情。”
　　“我之前曾经漠视的很多事情，突然再次出现在我的记忆里。”
　　“我控制不了它们，我也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它们。”
　　“而且，我很愤怒。”
　　“有些陌生的感情，我...”
　　“总之，我静不下心。”
　　看来似乎是在情之一道稍微开窍了。
　　玉锵看向若华，“你还记得本尊曾问过你的问题吗？当时，本尊问你为何活着，问你活着为了什么。”
　　“我记得，”若华说，“当时我说不知道。”
　　“那现在呢？”
　　若华沉默。
　　“既然如此，本尊现在换个问题，你为什么修炼？”玉锵取了一枚黑子，指尖素白，黑子幽邃。
　　若华想了想，“刚开始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废物，为了不受欺负，现在是为了让您取心头血。”
　　“未来呢？”玉锵望着指尖的棋子，追问。
　　若华一怔，“未来？”
　　“本尊既然说会放你走，就一定会放你走。”玉锵颇有耐心地说，“到时候，离开这里后，你还会继续修炼吗？”
　　若华点点头，“应该是会的。”
　　“那会是为了什么？”男人一步步引导。
　　“可能是为了不受欺负吧？”若华说，他望着那陷落于花瓣中的棋局，黑白交错，像一场无声的厮杀，“变得厉害就没人欺负我了。而且，我现在觉得，我好像懂了一点什么是恨了。回想起那些欺负过我的人，我现在会有一种早晚有一天要杀了他们的想法，我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愤怒。”
　　若华顿了顿，“甚至也包括您。”
　　他垂落眼帘，“对不起。”
　　若华清楚自己不该说这句话的，但他无法对这个人撒谎。或许是蛇环术的缘故吧。
　　玉锵闻言倒也不恼，只是勾唇一笑。
　　“不，”玉锵声音含笑，“不必道歉，本尊很满意。”
　　若华一怔，他又搞不懂了，他总是不理解这个人。
　　自己这种狂妄的话，他不生气吗？
　　“如果你有一天强大到足以杀了本尊，”玉锵语气轻松，“那就动手好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若华急急地解释，“我没想...”
　　玉锵落子，“但既然你已经懂了何为恨，那你便以恨入道好了。”
　　他换了个话题。
　　“以恨..入道？”若华一愣。
　　“简单来说，”玉锵说，他的对面，一根纤细的银线从棋奁中取起一枚白子，在空气里晃晃悠悠，“就是把报仇雪恨作为你修炼的目的，你就想你要夺天地之造化，你要做最强的人，把一切欺负过你的人踩在脚下。”
　　“可...这不是太偏激了吗？”若华微微皱眉，“我看到过有人因为偏执走火入魔，越渴望什么就越容易被什么反噬，越追求什么越会求而不得。而且，修炼不是为了大道吗？以欲望入道，怕是最终难逃魂飞魄散的命运。”
　　玉锵微微勾唇，饶有兴趣地开口，“但你不觉得你的大道太过虚无缥缈吗？你知道什么是大道吗？你亲眼见过吗？亲耳听过吗？”
　　若华抿了抿唇，“不知道。”
　　“所以你看，没有任何根据的大道就像一个任人打扮的娼妓，每个人都可以宣称自己所行之事为大道，并以此为借口粉饰自己的罪过，所谓的大道反而更容易成为罪人和罪恶的遮羞布。”玉锵托腮望着自己的棋局，指尖微动，银线飘落，将白子落下，“而欲望可比大道真实的多，每个人都有欲望，善用欲望的人会将它变成最锋锐的武器，足以帮他斩断所有牵绊纷扰。”
　　“可是以欲望做武器，说不定也会伤到自己。”若华很认真地看着玉锵，开口。
　　玉锵的眸色沉沉地压了下来，漆黑的瞳孔幽邃深静。
　　“欲望的确是人之常情，”若华开口，“但修炼的目的，不应该是为了满足一个人的欲望，七情六欲，在凡世即可找到用情泄欲之处，何必踏上修炼一道？”
　　“继续说。”玉锵落下一枚黑子，这个小东西越来越有趣了，怪不得能在毫无外力帮助的情况下摸索到修炼的大门，这等的领悟力，说是天才也不过分。
　　修炼一途，灵根很重要，功法很重要，个人的灵性更重要，元婴期是普通修士与大能的分界线，元婴期及以后的境界，每次提升都与天地法则纠缠不休，越能明悟的人，突破得就越快，而没有灵性难以触碰天道壁垒的人，无论如何努力，连元婴期都达不到，可以说，一个人的灵性高低，将直接决定他日后修炼可以达到的高度上限。
　　“若华愚笨，难以体悟大道，可欲望一道本是泥沼，就算我把那些人踩在脚下又怎样呢？我复了仇，那又如何？余下的千百年寿命，我难道要毫无目的地、如孤魂般游荡于人世吗？还是要另寻欲望，重新陷入泥沼？一遍一遍地耗尽人的灵性？”若华说。
　　玉锵低笑出声，“本尊越来越喜欢你了。”
　　若华的耳根一下就烧了起来，他的心脏惊惊慌慌地乱了。
　　“你说了这么多，那现在你告诉本尊，你要如何入道，以何为引子？”
　　若华瞬间蔫了，“我不知道...”
　　所以才来问您的。
　　“你说的有点意思，”玉锵淡淡地开口，“但是不能撼动本尊的结论。”
　　黑子步步紧逼，白子渐入困境。
　　“踏上修炼一途的人，本就是各有所取，为长生者有之，为力量者有之，为地位者有之，为利益者有之，为复仇者亦有之，但不论是为了什么，都是以欲望为引。”
　　“修炼的过程，是由人到仙的过程，再简明一点，其实就是从人的欲望到仙的大道的蜕变。你区区一介凡人，不以欲望为引入道，还能以什么入道？大道是那么好碰到的东西吗？”
　　棋局已近终局，白子的挣扎不过是困兽犹斗，黑子已然胜券在握。
　　“一团烂肉，迷乱千古朱笔；三寸腐气，偏仿幽兰淡菊；百般浊思，涂搽亦作妙句；万种污心，吞经不掩狂欲。”玉锵目光幽寂，“自古至今，唯有欲望才是人的根本。”
　　若华沉默不语，心思流转。
　　“但是，”玉锵又继续说，像个谆谆教诲的老师，“以欲望为引的另一层意思是，欲望只能作为引子，踏入修炼一道后，渐渐地触摸到大道的时候，便是抉择的时候，于此时，才能开始舍弃人的欲望，追寻仙的大道。”
　　玉锵抬眸望向男孩，“若华，你可知为何这千年来再也无人升仙？”
　　若华一愣，他觉得那个人喊自己的名字的语气有些不同，但是他又不清楚是哪里不同。
　　“是因为灵力枯竭吗？”他问，“这几百年世间的灵力稀薄了很多，修仙界也为了争夺资源动乱不止。”
　　玉锵冷笑一声，“放屁。”
　　“灵力枯竭一说只是他们用来为自己的罪责涂脂抹粉的手段而已，真正的原因是这一千年来的修仙界，竟无一人愿为大道舍弃为人的私欲！”
　　“这千年来，修仙界的修士们为长生、为力量、为地位、为利益、为万般欲望蝇营狗苟明争暗斗勾心斗角，他们一面摆出正人君子的端庄模样，一面在暗处把女人和孩子扒皮抽筋，他们嘴上喊着追寻天道，做的事却连人事都算不上。”
　　“可人道不成，又何以致仙道？”
　　“呵，”玉锵忽然浅笑一声，声音疏懒下来，“不过本尊并没有资格呵斥他们。本尊做的事可比他们要过分得多了。”
　　若华一怔。
　　此言是何意？
　　棋盘上，白子已是山穷水尽。
　　“本尊问你，如果你步入一座奢华的宫殿，看到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正在望着你微笑，她衣衫半解，作引诱之态，手中执着一枝梅花，”玉锵拈起一枚棋子，“此情此景，你看到的什么？”
　　若华低头沉吟了片刻，“是那枝梅花吗？”
　　“为何问本尊？你看到的是什么，自然就是什么。”玉锵把棋盘上的棋子慢慢收回，这盘棋已经下完了。
　　玉锵把一粒粒棋子放入棋盒，滴滴答答的碰撞声清脆如珠玉。
　　“您很喜欢下棋呢。”若华轻声说。
　　“本尊并不喜欢下棋。”玉锵淡淡地答道，“不过是闲人似我世间无罢了。”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如一滩死水。
　　但是...是错觉吗？
　　若华觉得自己听出了那冷清的声音里的落寞。
　　这隐秘的情感，就像是他身上的那股清淡苦涩的香气，似有若无，明明无法捕捉，但是若华就是知道它是真实的存在。
　　这是第一次，若华觉得自己好像捕捉到了一丝真实的他。
　　“如果我不修炼会如何？”若华忽然开口。
　　玉锵收棋子的指尖一顿，“会死。”
　　哪怕棋局已散，白子还在垂死挣扎。
　　“以你现在的身体，本尊一旦动手取血，你必死无疑。”玉锵悠悠地开口。
　　若华静静地看着男人冷漠的眉目，“我并不怕死。”
　　“而且您应该不在乎我的生死吧？”他终于说出了口，“那为什么非要等到我到旋照期才肯动手呢？”
　　“难道说，您是不想让我死？”这次换若华步步紧逼了，他死死地盯着那个人，不想错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很久之前，我...是不是就见过您？”
　　“而且，您早就知道了。”
　　“所以，您才会救我。”
　　“您和即墨越关系很差吧？我是他的儿子，按理来说您应该毫不留情地动手。”
　　“可您没有，您反而准备送我离开这里。”
　　“这并不符合您的性格。”
　　“我...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人和您一样，有一双黑色的眼睛。”
　　“而且……”
　　若华的声音被打断了。
　　“呵呵——”
　　玉锵忽然捂住眼睛笑起来，他笑得越来越开心，越来越放肆，惊落了身旁的凤凰木，绯色的花瓣簌簌而落。
　　若华不发一言，这才是他真正想要问的。
　　他昨晚没能入定，却睡着了，梦里，那段陌生的记忆又浮现了，但这次，他看到了那个身影回头，他望向自己，用一双明亮的黑瞳，用极为温柔的目光。
　　玉锵终于渐渐收敛了笑声，他放下了遮住双眼的手，眸光荡漾，似有水光。
　　若华心里一动。
　　“本尊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自作多情的人。”玉锵声音含笑，却冰冷刺骨，“凡世间黑瞳之人不计其数，你又怎会认为那就是本尊？”
　　“既然你想问，本尊便告诉你，”玉锵起身，拂落肩头发上的花瓣，“等你到旋照期取血不过是为了看看你是否能觉醒真仙血脉。”
　　“世人皆知，后人是否能觉醒真仙血脉要等到旋照期才能一探究竟，琰华那老东西不就是在旋照期觉醒了真仙血脉所以修为才从旋照期一跃而至金丹了吗？”玉锵每说一个字，若华的心里就沉一分，“若你能够觉醒真仙血脉，那你的心头血不仅能解除死火术，还能让本尊的修为更进一步。”
　　“明白了吗？”他的声音里笑意轻浅，黑瞳中却冰冷无波。
　　若华咬了咬唇，“我不管，您现在就来取我的心头血。”
　　“我不怕死。”他固执地说，深紫色的眼睛紧盯着玉锵，寸步不让。
　　...真是倔啊。
　　玉锵心头微叹。
　　他忽然俯身，凑近若华，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个轻浅的吻，如蜻蜓点水，如落花触眉，极尽温柔，极尽蛊惑。
　　“既然你不畏你的死。”
　　他在男孩的耳边低语。
　　“那便为我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