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折堕》邢希

20、玉

　　若华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听到那个人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几条银线毫不留情地扔出了石室。
　　若华被摔了个七荤八素，刚刚束好的发丝凌乱了几分。
　　那人是怎么了？
　　若华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心中焦虑不安。
　　刚刚眼角的余光里，似乎有一抹浓艳的血色。
　　“滚。”
　　玉锵低哑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是。”
　　心乱如麻的若华听到这个字清醒了些许，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如果是他不想让自己看到的，自己就不看。
　　若华沿着飘满落花的青石路慢慢地走着。
　　蜿蜒的青石路两侧恣意生长着大片大片的灵植，有的灵植精致漂亮，有的却奇形怪状，有的开着美丽的花朵，有的却散发着奇臭的味道，那个人就是用这样的灵植炼出了各种各样的丹药。
　　他到底怎么了？受伤了吗？是之前的旧伤复发？还是说，死火术？该怎么办？他会怎么处理？是不是很疼？他吐血了吧，自己看到了那从指缝间溢出来的血，是不是很严重？
　　若华的心很乱，芜杂的情绪纠缠不清，像是疯长的荆棘和野草。
　　他在担心。
　　若华抬手接住一片从眼前飘落的绯色花瓣，他抬头望去，满树的烈艳，满目的芳华。
　　在遇见那个人之前，他从未在世间见过这么美丽的花朵，美得像一场梦。
　　从遇见那个人开始，若华就觉得自己有点变了，和之前不太一样，但今天不知为何这种变化格外猛烈，陌生却狂暴的情绪如同飓风一样席卷过他的血流，让他的灵魂都在战栗，若华本能地觉得这是危险的东西，可又在恐惧忐忑之中忍不住靠近，他冥冥中意识到这会给他带来灾祸，但他却不想管那么多。
　　那段陌生的记忆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开启了一扇危险的大门，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流了出来，沾染了他的三魂六魄，若华从未觉得自己的情绪如此鲜明如此剧烈，如巨潮般裹挟着他单薄的□□，他几乎无法自控，如果再晚几秒，自己可能真的就忍不住依靠在那个人的怀里了。
　　该死！
　　若华无端地开始烦躁，不知道是为了变得陌生的自己，还是为了那个人。
　　他忽然一拳重重地砸在路边那棵凤凰木的树干上，粗壮的树干被摇动，花瓣纷纷扬扬，如一场大雨。
　　他知道的。
　　若华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但即使愚笨如他，也看得出来那个人不是个好人，他下手狠辣，喜怒无常，毫无同情心，视人命于无物，甚至还有封魂瓶那种恐怖阴狠的东西，他对待自己根本没有一丝丝的真心，他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一个生死由他的奴隶、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一个随时可以捏死的蝼蚁。
　　若华明明知道这一切。
　　他明明知道那个人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他明明知道那个人提供给自己的一切都是明码标价的。他对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情感，他只不过是想取自己的心头血！他还曾差点虐杀了自己！不管是摸头还是拥抱，都是假的！一切都是他为了达成目的所用的手段！
　　他明明...知道的。
　　他明明一遍遍地告诫过自己要小心警惕。
　　但他还是动摇了。
　　那个人抱住他的时候，他竟然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这是他得到的第一个拥抱，明明如此冰冷，可却足以让他的一切崩塌。
　　但他也明明知道，这个拥抱代表不了什么。
　　若华看着自己砸在树干上的右拳，忽然苦笑一声。
　　多可笑啊。
　　他现在竟然还在想那个人的手腕，应该是疼的。
　　若华无力地把额头抵在粗糙的树干上，任凭凤凰花赤色的花瓣落了满身。

　　石室内。
　　玉锵抹去了唇边的血渍，俊美的眉目阴沉，黑色的眸子漆黑如永夜。
　　他的手边，有一瓶已经空了的红色丹瓶。
　　死火术的发作变得频繁了。
　　他舔了舔指尖的血。
　　这么多年，他一直用流冰丹压制死火术，刚开始，流冰丹的压制占了上风，一年大概只发作一次，但是现在，流冰丹的效果已经大大减弱，甚至可以说已经没用了，短短的不到一个月时间，这已经是第二次发作了。
　　他的境界再次掉落，按照这个趋势，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修为尽废，那时候，就算他能从这里出去，也是废人一个，掀不起任何波澜。
　　即、墨、越。
　　玉锵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每个字都在牙间磨碎后吐出，男人的目光阴鸷，暗火翻涌。
　　你该庆幸自己灵寂。
　　不然，本尊定要将你扒皮抽筋，断骨取髓，把你的灵魂钉死在炼魂柱上，让你日日夜夜尝尽炼魂之苦，永无轮回之机。
　　血红色从瞳孔深处渐渐洇出，仿佛鲜血淹没了夜色。
　　不过没关系，即墨家的人，本尊一个都不会放过。
　　每一个，自己都会好好招待的。
　　至于那个孩子...看在心头血的份上，自己可以暂且饶他一命。
　　但如果他真的是...
　　不急。
　　玉锵告诉自己。
　　窗外有风卷过，花香袭人，凤凰木开得正艳。
　　玉锵眼中的血红色渐渐褪去，循风踱步至石室外，抬头望去，晴空万里，白云悠悠。
　　看似与世间无异。
　　玉锵打了个响指，瞬间，日月颠倒，昼夜倒转，漆黑的天幕骤然取代了悠然的蓝天白云，星月赶走了太阳，凤凰花在静寂的黑暗中散发着微光。
　　看吧，他就是在这个虚假的地方呆了将近五百年。
　　这个结界深深地藏在隐鬼之渊之中，怎么可能看得到蓝天白云，只不过是安流子真仙术法巧妙，以阵法重塑了虚假的日月星辰而已，虽然它们的运转自有规律，春夏秋冬轮转，阴晴雨雪交替，但作为结界之主，只要玉锵想，他就可以随意更改这个地方的天气与时间。
　　当年他坠入隐鬼之渊，本以为是十死无生，却幸运地落入了此地，安流子飞升之后，阵法结界荒废千年，然而在感知到有人坠落时，阵法自动重启，聚灵为盾，化风为气，接住了在半空中濒死的玉锵，双目尽毁的他的鲜血落入阵法结界，竟是在恍惚中成了这里的新主人。这片隐鬼之渊中唯一的净土在凶兽横行、毒气弥漫、尸骨成山的地狱中从此庇护着玉锵，给了他苟活的机会。
　　大概是，命不该绝。
　　也大概是，世间注定有此一劫。
　　那个时候，有几颗被放在储物袋中的凤凰木的树种陪着玉锵一同坠落，后来，玉锵便把种子种在了这里。
　　年岁逝去，种子发芽、长大，直到现在生长在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树在一天天长大，滔天的恨意也在他的身体中一天天燎烧着一切，他贪婪地学习安流子真仙留下的功法典籍，炼化各种的法宝灵器，吞下数不尽的丹药，他重塑了被毁的灵根，重塑了肮脏的□□，重塑了那双识人不清辨人不明的眼睛，却牢牢地将仇恨永久地刻入了灵魂。
　　对世间的仇恨吞噬了他所有的灵智，他日日夜夜都无法解脱，那些冤魂永不停息地在他的耳畔嘶嚎尖叫，那些扭曲狰狞的面目梦魇一样纠缠着他，让他的□□和灵魂永无宁日。
　　他不分昼夜地修炼，披头散发，形容枯槁，数次濒死，几近疯魔。
　　他不为大道，不为长生，不为成仙，只为杀人。
　　他要把那些修士们的脑浆和朱砂搅拌在一起，为自己新建在万人冢上的宫殿上色；
　　他要亲手把那些正派宗门屠杀殆尽，然后放一把滔天烈火；
　　他要让那些当年追杀过自己的人魂飞魄散，永堕地狱，再无转生轮回之机；
　　他要杀死脆弱的孩子，留下愤怒哭泣的母亲；
　　他要废掉天姿国色的女修的修为，把高高在上的她们送到人间的青楼为妓为娼；
　　他要把凤凰木种在每一个角落，用老祖们的血肉喂养根系，让它们开出最烈艳的花朵；
　　他要用累累尸骨堆成一座通天之塔，看被囚禁于中的人彼此搏杀；
　　他要把剥下来的人皮做成衣服，送给混沌森林的野兽；
　　他要把正义凛然的修士拉入床帐，逼迫他们与自己共沉欲海；
　　他要饮他们的心头血，啖他们的心头肉；
　　他要颠倒阴阳，倾覆正邪，反转乾坤，操弄伦理；
　　他要让恶人横行于世，让君子沦为奴隶；
　　他要博得万世流传的骂名，他要犯下罄竹难书的罪行；
　　他要让每个人都记住自己的名字，他要成为他们心中最深的恐惧。
　　当年的他是这么想的。
　　而且他也是这么做的。
　　玉锵抬头望向天穹，一道明亮的白光从他的身上浮现并冲破黑暗的结界直直地撞上一道阵法，巨大的轰鸣声如惊雷炸开，余波激荡，惊落了无数花瓣。
　　那个笼罩着隐鬼之渊的阵法受击终于隐隐露出了原本面目，繁复的金光不断游走其中，但它动摇了一下，很快就恢复平静，依旧固若磐石。
　　果然如此。
　　玉锵撇撇嘴，那个该死的老头子，好好活着不行吗？非得当什么正义人士，拼了一条老命也要把自己关在这里。
　　不过没关系，玉锵把玩着自己散落的发丝，五百年马上就要到了，天道也困不住他了。
　　他必将卷土重来，重新用鲜血荡涤天地。
　　玉锵又打了个响指，于是，黑暗消退，星月隐去，明媚温暖的阳光再次倾泻而下，初阳花再次盛开，凤凰花收敛了微光却依旧明艳。
　　“花颤颤，依稀想像人儿现。”
　　他哼着旧戏，走进绚烂的花海里，就像当年欢笑着跑入喧闹的人群。
　　“那日桃花远，去也迁延。”
　　那日桃花远，去也迁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