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折堕》邢希

17、情

　　“花丛幽径，岁郎缓步而行，心里暗暗赞叹这吴府果真是财大气粗，珍稀的花木随处可见，甚至还有不少仙草。
　　这可真真是一吴半天下。
　　自己作为一个穷酸书生，如果不是因为上次偶尔救下了吴家的祖奶奶，他可能此生都没有机会踏进这家的家门吧。
　　岁郎心底叹息。
　　前院内咿咿呀呀的唱腔隐约飘来。
　　‘这裙裾边一朵官锦红，那眼前一株梨花雪。白玉带高高树上挂。金雀儿髻上摇，绣花鞋足下踩，是哪枝花勾住裙钗线？’
　　是哪枝花勾住裙钗线？
　　岁郎轻声哼着这句唱词，这《花朝记》可是他最爱的戏。
　　忽的，一声清脆的笑声传入耳畔，如檐下风铃，似珠落玉盘，岁郎循声望去，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这单薄一眼，竟是万世的梦魂相牵。
　　.......”
　　玉锵放下书，这个名为《青玉记》故事他已经读了很多遍，只有第一次他读到了最后，这是一个悲剧，最后，岁郎会为了吴家小姐而死，尸横于荒郊野地之中，无人收敛，而他死的那天，正是小姐大婚之日，飞雪漫天，堂下宾客熙攘，大红色铺满视野，傧相高喊：“一拜天地——”
　　玉锵觉得这个故事很美，所以他读了一次又一次，只是，不再读到最后。
　　玉锵不喜欢悲剧，再美的悲剧，也还是悲剧。
　　他读过很多很多故事，有悲有喜，有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有一缘难了百世纠缠，有踏遍十洲五岛的游记，有笔法喧嚣的八卦传闻，但是，那些浩如烟海的故事中，没有他想要的故事。
　　曾经的他，也想要写下他所见的风月，写下所有的豪情壮志，写下所有的佳人美酒，只是后来，他才发现，人生千万故事，纸上难留一分。
　　玉锵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清酒一盏，可就着万千故事下咽。
　　支摘窗外，月色朦胧，夜风沁凉，凤凰木枝叶摇曳，透过窗间的花纹，投射在书案上，留下墨色的倒影。
　　玉锵抬手召来一个玉简，看《青玉记》休息片刻后，就要继续做正事了。
　　洗筋伐髓之后，就要为若华准备功法了。
　　若华体质特殊，一般的功法未必适用于他。
　　没有属性的灵根在其他人眼里可能是废灵根，也可能是伪灵根，但在玉锵眼里，无属性灵根可能也意味着可以是任何属性，但玉锵并不打算太多关注这个灵根，反正现在若华能引气入体，这就够了，至于这个灵根会变成什么，玉锵并不在乎。
　　更何况，就算是废灵根和伪灵根，玉锵也有办法把他送上旋照期。
　　至于若华所谓的修炼无用，玉锵现在算是看明白了。
　　修炼一途，与情是密不可分的，本就该是以情入道，而若华根本不懂世故人情，不懂七情六欲，自然修炼无功。
　　灵兽修炼不用情，它们是天生地养的，但若华毕竟不是灵兽，依旧要以人的身份入修道一途。
　　换句话说，只要若华能懂得何为情，他的修炼自然能突飞猛进。
　　只不过，让那个傻子懂情，估计不是一件易事。
　　但这和玉锵就无关了，只要若华突破旋照期他就直接动手取血，所以他只管把若华用各种丹药给堆上旋照期就行了，管他情不情的，一力降十会，玉锵就不信几十颗天阶丹药还抵不过那所谓的情。
　　玉锵自在惯了，很少为他人费心，现在不仅为若华配了药液，还要压着烦躁为他在浩如烟海的玉简中搜寻合适的功法，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本来，光凭着他是即墨越儿子这个身份，玉锵就该虐杀了他，取他的心头血更是轻而易举，不过如玉锵所说，他的确很喜欢那双深紫色的眼睛，要是这么杀了，未免有些可惜。
　　直接剜出那双眼睛收藏倒也不是不行，但玉锵还是更喜欢开在枝头的花。
　　玉锵晃了晃空空如也的酒壶，又不死心地拎起一旁的酒坛看了看，最后只是失望地叹口气。
　　这坛赤棘酒是安流子真仙留下的最后一坛酒。
　　安流子真仙被尊称为丹圣，以药救世，普济众生，获万众敬仰，为了炼丹，他在这里种植了许多品阶颇高的灵植和灵果，但赤棘果除外，它只是修仙界随处可见的一种低级灵果，在丹药一道上没有价值。
　　但安流子真仙却在结界内不少种植此树，原因倒也简单，因为安流子真仙是爱酒之人。低品阶的赤棘果之所以能入了他老人家的法眼，正是因为赤棘果所酿成的赤棘酒是闻名十洲的美酒——
　　赤棘酒。
　　“赤棘酒酒液微红，入口清甜，似果；后味微苦，如茶；初饮时无感，然而在一炷香之后，酒劲就会突然发作，一瞬可至仙人之境。”
　　在留下的手札上，安流子真仙如此赞赏。
　　安流子真仙在此地留下了不少陈酿佳液，玉锵也亲手酿了不少酒，在漫长的时间里，安流子留下的酒不知不觉竟然只剩下了最后一坛，而就在刚刚，这最后一坛酒也被喝完了。
　　玉锵颇为遗憾地又取了一坛酒来，这坛酒名为炽凰酒，是玉锵多年前酿的，也是玉锵最喜欢的酒，由凤凰木的花朵所酿。
　　这里的凤凰木并不是灵植，它们是玉锵几百年前在这里亲手种下的普通树木，只是因为在灵气充沛的环境里生长了几百年，才变得有了些许灵性，花朵才会泛起微光，也许这里的凤凰木以后也会变成灵植吧。
　　玉锵提起酒坛痛饮几口，透明的酒液洒落，沾湿了他的衣襟。
　　上次酿的炽凰酒剩的不多了，玉锵准备等到花期最后一天，再摘些凤凰木的花酿酒用。
　　他提着酒坛，百无聊赖继续快速地翻阅着玉简。
　　距离若华进入地宫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了，希望那小东西能好好地撑下来。
　　这么久的时间都没听到惨叫声，不会是被活活疼死了吧？
　　玉锵很清楚自己调配的药液有多烈，从某种方面来说，他是有几分故意的。
　　他的确不想让若华留在这里太久。
　　和无欲无求的若华不同，他活着是有一个强烈的目的的，而若华在这里，只会影响他。
　　玉锵把手里的玉简一丢，银线又取了几个新的来。
　　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借助若华的心头血，他终于可以摆脱那该死的死火术，重新修炼，这四百多年里，那死火术每次发作都会毁掉他的不少修为，他的筋脉一次次被焚毁，境界一次次掉落，五百年前，他还是洞虚中期，但如今，他的境界已经掉落到出窍期了，在这里的前一百年里他尝试了很多次，但无论他如何修炼，只要死火术在，他的境界都绝无突破的可能。
　　毕竟即墨家有仙家血脉，死火术和蛇环术也算是仙家传承，不是现在的他能破解的。
　　所以后来，他才会开始转而修行丹道，近四百年里，玉锵炼制了无数丹药，或许是因为他是玉家人，所以在炼丹一道他的进步非常之快，只用了三百年，从未认真学过炼丹的他就成功地炼制出了天阶丹药。
　　曾经玉锵最不喜欢的就是丹道，他不喜欢那数不清种类的灵植，不喜欢为一粒小小的丹药耗费长久的时间和心神，不喜欢修习那艰深晦涩的丹方，更不喜欢腾跃在手心的黑色魂火，那一簇灼烫的火焰，总会让他想起一种剜心蚀骨的痛楚。
　　但在那四百年里，他忽然觉得炼丹或许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能帮他消磨很多时光。
　　不过如今事情出现了转机，一旦他取来若华的心头血，解除死火术，那他的修为会非常快地恢复到之前的水平，说不定还会有更深的进益，毕竟从某些方面来说，他的筋脉得到了不少锻炼。
　　到了那时，他会重新触碰到天道的壁垒。
　　到了那时，这个地方就再也困不住他。
　　到了那时，他便要将修仙界重新变成炼狱。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着，绯色花瓣在月色和夜风中飘落，晨光熹微的时候，玉锵饮完了最后一口炽凰酒，也终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太平诀》，地阶中品功法。
　　虽然这部功法并不是所有的功法中最顶级的，但却是最合适那小东西的。
　　除了基础类功法之外，玉锵暂时并不打算让若华修炼其他法门，他的灵根还不清楚会成长成什么样子，不确定性太强。
　　玉锵收起《太平诀》，把其余的玉简送回藏书间。
　　他离开了石室。
　　晨光渐渐灿烂，窗外光影明媚，各色的灵植摇曳多姿，初阳花依旧烈烈，凤凰木红色的娇嫩花瓣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掩着花蕊，怯弱不胜。
　　还有四天时间，凤凰木的花就要凋谢。如此惊人的艳丽转瞬即逝，就像是很多事情。
　　但至少，此时此刻，四下望去，依旧是满目的灿烂，满眼的瑰丽，凤凰花张扬肆意的红色铺天盖地，像漫天的云霞，像绵延的烟雾，看到这样极致的美丽，这样骄傲的绽放，不明就里的人也许会误认为这里什么仙境吧。
　　玉锵抬手摘下一朵怒放的凤凰花，轻嗅幽芳。
　　他一手执花，忽然且歌且舞，青丝摇动，眸色潋滟。
　　“一丝丝垂柳线，一朵朵百花颜...”
　　“嬉嬉闹闹惹妒婵娟...”
　　“担花挑卖郎，短短长长唤哟...”
　　“可卖小女那茶花，雪白正佩玉山...”
　　“踏过断桥，转过亭里栏...”
　　“朱栏雕嵌花芽儿浅...”
　　玉锵啊玉锵。
　　你又醉了。
　　他笑着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