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间》走已

31、31.各自的梦想

　　再开学的时候，我已经过十二周岁了。
　　奶奶也没再提过要思琴改名的事，思琴也没再提当道士的想法。校长结合思琴的情况，给她安排上初一。
　　我也六年级了，学习压力越来越大。也不能说是我觉得学习压力大，只不过大莲总说要考个好学校，让我也不自觉得跟着紧张。
　　课间坐着吃刚发的煮地瓜，感觉这地瓜味道挺熟悉，像是我家的。
　　吃完刚擦干净手，就听赵芳哼了个小曲，听起来还挺好听。要是有歌唱比赛，我肯定向大莲举荐她。
　　调子好像是“duoremi~so~so~mi~so……”，但不知道唱的是啥。
　　本想让她教我，想想还是算了，听她唱比自己唱简单多了。
　　“我以后想当音乐家！”
　　她突然转过来，吓我一大跳。
　　“不光是个唱歌的，是要当音乐家，你知道什么是‘家’吗？”
　　我狠狠点头，表示敬佩。
　　“知道，知道。”
　　可是这个事，不是那么容易的啊。我佩服她有明确的目标，也很支持她，可是具体到当下，我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
　　她见我没再吱声，眼神就黯淡了。刚刚充满兴致和生机的脸庞逐渐僵硬。
　　“额，你别难过，我是真的知道你想说什么。可要当什么家，是很难的。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咱们当下应该干什么。”
　　即便是我，也明白，别人在说自己梦想的时候，不应该泼冷水。
　　好像我这话还挺管用，她又开始变得活跃起来。
　　“我不怕困难，我也不怕苦。我就是喜欢唱歌，想唱歌。想让大家都听我唱歌。”
　　“那不对啊，你这么说的话，你顶多是个歌者，谈不上家呀。”
　　我不是怀疑的语气，就是很平静的陈述自己的观点，还好没引起赵芳的反感。
　　我的反馈激发了赵芳的热情，她接着问：“那你觉得怎么样才能算的上音乐家？”
　　“我是这么想的啊，你别生气，咱和平讨论。”
　　虽说赵芳只揍过凯娃，可有了那么一次，大家打心眼里还是怕她的，包括我。我怕她生气，尽量先稳住她的情绪。
　　“你说，没事，咱就事论事，就是正常探讨学术问题。”
　　她一脸正经得看着我，弄得我挺不好意思。
　　我只好打趣活跃活跃气氛：“就咱俩还学术问题，嘿嘿嘿……咱俩差太远了吧！不对，你比我好多了。”
　　我停顿了一下，打算说正经的。
　　“你看啊，音乐，有音，有乐，只是音没有乐它不成个曲子。也不光只是会唱歌是吧。唱的好，叫歌唱家，音乐家，我想怎么也得会写歌吧？是叫谱曲还是写歌？就是那个意思，我也不太懂。
　　再来啊，你看现在那些叫什么家的，都是上了年纪有一定成就的。年纪轻轻就被叫什么家的我是没听过。可能我见识少。
　　我就是觉得，喜欢唱歌和成为音乐家，是不同的事情。”
　　要细说哪里不同，我还真说不上来，只好停下来想一想。
　　“你别卖关子啊，我觉得你说的有那么点意思。到底哪里不同？”
　　赵芳眼睛瞪得溜圆催我赶紧接着讲。
　　“我哪懂啊，我也说不上来。”
　　“没事，你说吧。我看你挺真诚的，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想起来了，那叫作曲家。我就觉得，起码要会唱歌，会作曲，把音乐文化传播出去，方方面面都好，才能叫‘家’。
　　你总不能说一个唱歌唱的好，写了几首歌的罪犯是音乐家吧？！
　　但是这只是我的想法啊，我也不知道你们喜欢唱歌的人内部是怎么划分这些的。”
　　赵芳点点头，“是这么个理。那你说的方方面面是指？”
　　“那是我瞎说的。我就是觉得什么什么家，是极高的评价。像大莲，我们都很敬佩她吧，教书育人，但现在肯定还算不上教育家。”
　　“我听出来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说，光是专业好并不能叫家，还要有良好的品行。”
　　“对对对！还是你厉害，几下就总结出来了。”
　　我给赵芳竖个大拇指。
　　“那我倒不担心，我自认自己品行端正。但是你说的另外一个问题，确实是我的短板。我只会唱，不会写曲子。”
　　“那咱们不是还小呢，慢慢来呗。再说，就算最后写不出来好曲子，能把作曲家写的曲子唱好了，当个歌唱家也不错啊。歌唱家是不是也算音乐家？”
　　我这是诚心发问。
　　赵芳眼珠子转了转，“我也不知道，应该算吧。”
　　二胖搬了个凳子坐我们侧边。
　　“我想造航天飞机！”
　　“谁管你想干啥，再说，咱们国家能造航天飞机了。”
　　我没好气地怼了二胖，表示他落后了。
　　“那不是，国家会造是国家。我是我。我要自己能造航天飞机。”二胖把椅子反过来坐，双手扶着靠背，“要是从我这个年纪就努力学习，到以后能造航天飞机，我们国家一定相当厉害了！”
　　他双眼都发光，比看艳艳的时候还要亮。
　　“啥意思？听不明白。”
　　我属实没听明白，国家是国家，我是我，是什么意思？我一脸茫然。
　　赵芳帮我解释：“这还不简单，我都听明白了。二胖是说，如果我们这代能通过学习就能制造航天飞机，说明我们国家的综合实力和基础建设水平有很大的提升。”
　　我还是不太明白啊，满脸都写着疑惑。
　　赵芳再次打了个比方：“就是，一件别的国家看起来很难的事情，但是我们国家的平民老百姓却能平平常常的做出来。这么形容你能懂不？”
　　“这个比喻我能听明白。就像我认为考第一很难，艳艳随随便便就把二胖超过了。”
　　我转过头看着二胖，“那这跟国家和我们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哎哟我懒得跟你说话。”
　　赵芳气呼呼地转过去了。
　　“国家现在就能造航天飞机，是因为有很多前辈耗费了很多精力心血，是整个时代努力的成果。
　　但是目前来说，技术层面没有太大的提升，我们还在吃老一辈的本。
　　我自己不会，是因为我没有学到那个层次。
　　如果没有人继续专研，十几年、二十年后就有可能会断代。
　　断代你懂吧？就是没人会了！那多么可怕。
　　现在会造，是因为前人种了树；以后会不会，在于我们这代还有没有人愿意学。
　　这就是国家是国家，我是我，之间的差别。
　　所以我想造航天飞机！”
　　二胖说的很激动，他极少一下子说这么多话，之前逃课和在我家闹别扭都没说这么多。看得出来他是真喜欢航天，真想造火箭！
　　我觉得他们两个都很厉害，有自己的目标。我没想过那么远，所以一下子都愣住了。二胖见我半天不说话，就站起来，把凳子放回去，拍怕屁股，回座位准备上课。
　　从心脏深处传来的颤动感，让我感到自己的渺小。在别人已经有自己明确的目标的时候，我还在空谈梦想。
　　我的梦想是什么？别看我这样，我确实是有梦想的。
　　写作文的时候，我写的是《我想当个科学家》。但内心觉得科学的范围有点广，不如当个消防员，对，会开带云梯的消防车的那种消防员。
　　也许，正因为我不着边际，没有认真付出行动，我的梦想才只是个梦想。

　　*

　　我写完作业，才发现二姐坐在我旁边。
　　虽说三月了，可夜里还是有点冷，把笔收进文具盒里，顺便搓了搓手。
　　“你是不是有心事？虽说你认真写作业没发现我进来，是一种进步，但我觉得你最近有心事。”二姐随手拿起我的作业本，在昏暗的灯光下，检查了起来。
　　“没有心事啊，为啥怎么问？”我搓着手，很诧异姐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觉得你没有以前开心了。”她又翻了一页。
　　“哎，也没什么开心的事情。”没搓暖和，只得把手放衣服兜里。
　　“家里的事，不要想太多。跟你没有关系。就算有关系，你也管不了。管好自己，好好学习。”
　　看我没写错，二姐放下本子，起身准备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像想起什么事一样，回头望着我，但又没张嘴。
　　“姐你想说啥？”这肯定是有事啊！
　　“没啥事，看你长大了觉得欣慰。”
　　说完她就真走了，留下莫名其妙的我。
　　我确实没什么开心的事。但要说没心事，也是假的。可我也不知道如何诉说啊。想一年多以前，我还是……哎，现在，总觉得自己是个老年人。
　　先不说我考不考得上市一中。这一年多发生这么多事，我就有点消化不了。
　　我以为暑假就是捉泥鳅、夏夜乘凉、给蕤蕤挖草药熬水洗澡……我也以为村长或者大家会为凯娃讨个公道……我更以为哪怕村里有坏人但至少我家人不坏……
　　都是我以为而已。
　　我曾经觉得这里很好，很不理解为什么艳艳和二胖想出去，现在确希望他们像蓬蓬姐一样，出去就不要回来了。
　　不是这里的土地不好，也不是这里的水不好。
　　山是好山，水也是好水，可人，真不见得……
　　至今大哥大嫂未上门来看过思琴。悦欣悦驰在学校见到思琴也是点头之交，并无过多交集。他们三个关系其实很融洽，为什么又突然变得生硬？就好像初二那天的和谐是我做的一个梦，实际上他们三个并不认识？如果不是校长三番五次来家里劝说，思琴想必真的是不愿意去学校和那么多人相处的吧？校长向思琴保障，等她成年以后，考上大学，他亲自帮忙推荐去道观。
　　我知道，这是缓兵之计。
　　可笑不可笑？
　　为思琴心理健康和教育付出最多的是毫不相干的校长。我爹妈只能帮着跑跑腿，出主意和办理最终入学的手续，还是校长指的路。
　　我偷摸走到二姐窗边，思琴在背历史课本。我就半倚靠着墙，站久了，还是觉得冷。搓了搓手，二姐听见声音，抬头看见了我。她摆摆手让我别进去，放下手里的笔，轻轻走了出来。
　　“咋啦，想通了要给我说你的心事了？”二姐递我一本书，“小心爱护，我借学校的书，还要还回去的。”
　　我低头一看，叫《老子》，顺手夹胳肢窝底下。
　　“我觉得长大是一件很不开心的事情。因为长大了就一直发生跟我认知完全不同的事。太多太多，一件一件，数不过来。”
　　我不敢抬头看二姐，怕她笑话我。说实在的，说这话的时候，我都快哭出来了，我是真的感到莫名的害怕。
　　这恐惧像要把我拽进无底的深渊，让我脚下轻飘飘的，觉得冷，觉得站不稳。我只好后背完全靠在墙上，双手垫在屁股后面，不至于那么冷，也不至于倒下去。
　　“不要害怕，也不要恐惧。要看向光明。你看看思琴，她就是光。”
　　二姐一字一字，铿锵有力。
　　“我时常觉得前途一片黑暗，不知道如何是好。害怕自己考差了，害怕自己考不上好大学，害怕自己没有出路，害怕找不到好工作，害怕自己一无是处最后只能回家种地，害怕自己连地也种不好……
　　去年我一个同学跳楼了。我没去看，也不想看。
　　从此我就不再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恐惧了。
　　因为我知道，无论怎样差，我还有机会。”
　　不知道二姐是不是也脚软，背后凉，她跟我一样，后背靠着墙。靠着有安全感吧，至少我觉得，靠着墙，心里踏实一些。
　　“三，我没什么话来安慰你。我也有我的烦恼。
　　我不会说什么希望你能够幸福快乐之类的空话，我知道那没什么用。
　　我能告诉你的就是，做一个内心强大的人。”
　　二姐望着山下的方向，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目光到底在何处聚焦，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内心强大。我们并排靠着墙，听着思琴背诵历史事件。
　　“商鞅变法成功的原因：取信于民，秦孝公的支持，顺应历史潮流。启示：改革创新是强国之路……”
　　思琴反复背诵着这段话，我俩就静静地听着。好像有魔力一般，听了一会，自己内心也平静不少。
　　“我回去睡了，二姐你也早点睡。”
　　我转身的时候，听见二姐呼吸节奏变了。我猜她大概是轻扬了一下嘴角，我也知道，那不是嘲笑，她是觉得欣慰。
　　躺床上闭眼听思琴背书，就像小时候妈坐在床边给我讲故事一般，觉得心安。听着听着，就感觉自己浮了起来，身体逐渐失去了重量，像片叶子一样，慢慢往下降……又好像是被泉水托着，身体之外都是一股向下沉的力量，我被相反的力量往外拱，不知道升到何处才是尽头……
　　这感觉让我觉得很舒服，竟不想就这么睡过去，一分神，就这么清醒了过来。
　　思琴还在背历史。
　　她没放弃人生，哪怕现实如此，她也在努力活着。
　　是的，她就是我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