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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雨夜 ...

  •   “在所有罪孽都被宽恕之前,在人降生于世之前……”白氏坐在窗边,安静地补着针线,话语和夜色一样轻,“总是会有一场雨……”
      季晴曛看着她:“所以你死在了那个雨夜。”
      白氏哀伤地说:“晴曛,你还不明白吗?追忆都是无用。”

      季晴曛说:“人要是能决定自己的梦就好了。我倒情愿生死两隔,魂魄悠悠,不曾相逢。”
      她在破烂的房间拣了一角坐下来,像是闲话:“这么些年了,您觉着,我如今怎样?”
      白氏望向她的方向,说:“娘亲简直要看不清你。”

      季晴曛可怜她似的,说:“您走得那样快,我简直要追不上。”
      白氏笑着:“娘亲是要回家,你跟过来做什么?”

      像是惊梦顿醒,季晴曛站在空旷的院落里,水珠从发梢睫上不住地滚落。她浑身一冷,目光一点一点望向更远的地方。
      ——她跟过来做什么?
      灯笼被雨水浇透,彻底失了光焰,在熄灭之前,最后映照了一方天地。
      风没有歇,雨没有停。她日复一日困在这里,深夜梦回,白日神离。季晴曛忽然流泪,泪水是太珍贵难得的事物,白氏从不让她轻易哽咽。
      “娘亲,您是一定要离开了么?”

      白折薇支着病体,勉力从殿内看过来,经年岁月早已凝结成雾气,让季晴曛一时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还是和许多年前一样,虽然流光老去,她却还保有一份容色的绝艳。愈是濒临结局,人就愈想体面。白折薇少见地梳妆,连眼尾都抹上胭脂的红。她说:“晴曛啊,别跟了。”

      季晴曛呢喃:“你不想活,却要我活。你生来多情,却要我无情。”
      白折薇红了眼眶:“多情催人老。”

      季晴曛站在那儿,她身上不知何时穿戴的是帝王华服。她低头瞧了瞧金丝银线的裙摆,在雨中旋了一圈,欣赏那恍如真实的凤羽。她笑起来,往时旧忆一点点被冲刷,她仅剩的那些温柔、那些垂怜,也都随着这一梦荒唐,永久化作了荒唐。
      白折薇轻声说:“回去吧。”
      季晴曛仰起脸,说:“你知道,这次真的是诀别了。”

      白折薇温柔说:“没有谁会永远不与谁重逢。”
      天光渐亮,那场梦却没有散尽。
      季晴曛一夜一夜,都回忆得越发深刻。

      雨声成了惊魇,她从来没有对谁说过自己内心真正的恐惧。
      而那一晚,她从公主府被急召入东宫。也是大雨倾盆,所有人都成了一样的狼狈。
      季承昭屏退了所有人,在内室独自候她。
      季晴曛缓步走近,问:“皇兄唤臣妹来,所为何事?”

      季承昭却不敢转身看她,只是生硬地另起话头:“这一路入宫,可有受寒?”
      “劳皇兄挂念,并未。”季晴曛有些好奇。

      季承昭闭了闭眼,下定决心般:“皇妹,你觉得——本宫登临帝位,是幸,还是不幸?”
      季晴曛无波无澜:“皇兄想听实话么?”

      季承昭终于偏过头,定定地注视她。
      季晴曛开口:“是天下人的大幸。是皇兄的不幸。”

      “——于你而言呢?”他颤声问。
      季晴曛微微一笑:“世间至高处,能登临自然是百世难求。臣妹理当恭贺皇兄,只是那个位置往往不好坐。臣妹心疼您,故而认为,此非幸也。”

      季承昭说:“你说得对。如果真有选择,本宫…我,如何也不会降生帝王之家,走上这条路。”
      季晴曛隐隐听出些什么,她不动声色:“皇兄不该这么想。”

      “皇妹,你分明什么都清楚!”季承昭忽的怒吼,神情流露痛色,“你什么都知道,却装得比谁都糊涂……深仇大恨你从不流露,昔年旧事你从来不提,但为什么?凭什么?你尚且能够隐忍,可让我如何——”
      “让你如何?”季晴曛冷笑,“皇兄,我不提,是因为往事不可追,斯人不可挽。我已经尽力做好一个妹妹的本分,纵使天家尊贵,我也从不曾对你生出除了兄妹相惜的情义!我不知道你是听谁说了什么胡话,总之,你安安分分地当好你的太子,不要再想什么嫌隙丑事!”

      季承昭轻轻地说:“皇妹,很多次……你的眼睛,让人看不清。”
      “单凭目光就分辨一个人,”季晴曛口气不容置喙,“皇兄,你不该这么糊涂。”

      季承昭安静片刻,他们二人无声对峙。雨夜凄冷,风声落叶。
      “晴曛,”他说,“你可以恨我的。”
      季晴曛说:“别说得我那么可怜,连恨不恨,都要凭旁人的话来论资格。再者,我不曾想过怨你什么。”

      季承昭说:“母后病逝的前几年,总是拜神佛。我看见她日日夜夜抄写经文,问她做什么,她哭着说她罪孽深重,难求来生。”
      “你提母后做什么?”季晴曛不着痕迹地蹙眉,“十年间她视我如亲女,生恩虽无,养恩尚在。我不是不识情仇好坏的人。”

      季承昭凝视她:“晴曛,你知道你最大的疏漏在何处么?你总是太体贴,太冷静,爱恨喜怒让人看不出一点伪装的痕迹。可是哪有这样的人?”

      季晴曛不想多说:“我不想恨谁,只求皇兄将来,许我安静度日,安老晚年。”
      季承昭说:“你如若真的是一心求淡泊宁静,又怎么会助我那么多?晴曛,我知道你没有一日忘却,也没有一日解脱……”
      “——你知道?”季晴曛也动了怒,“皇兄,纵使你知道,你发觉,你要如何?又以为我会做些什么?”

      季承昭眼中淌出泪:“皇妹,你总说我太过仁心。”
      “圣者仁心。”季晴曛淡淡地说。

      季承昭终于掩饰不住,他恨声说:“我也不懂得——手足相残,勾心斗角,只为一点皇恩,只为一点富贵!我为什么作践生在天家?瞧见那些腌臜,懂得那些冷酷,可我什么都做不得!我很痛苦,晴曛,一想到我这个身份,我这个位子,脚下是数不清的死人白骨,我总是痛苦。”

      季晴曛说:“那你更应该坐好这个位子。”
      “我要——我要怎么做?”季承昭怔然,不知向谁说,“非我本意,非我本意啊!三千冤魂厉鬼,何时该来索我?”
      季晴曛寒声说:“皇兄,今夜你真是昏了头!善良只会招致险恶,你要第几次才能懂?我费尽心思为你挡下那么多明枪暗箭,母后……为了你害了那么多人,你此时此刻,却说你根本不配、甚至厌恶唾弃!我不想去分辨善恶,可你此时胆怯,又如何面对母后,面对我?”

      季承昭却慢慢笑起来:“皇妹,我其实知道。”
      “你又知道什么?”季晴曛问。
      季承昭的目光一点点抓住她,眼眸中却是莫大空洞。他哀伤地笑着,说:“母后因你而死,你真正想杀的,不是三皇妹,不是二皇弟和四皇弟,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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