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墨仗剑行记》南极食人鹅

2、非典型主仆关系

　　只见门口走进两个一黑一白的身影。白衣人腰间别着一把宝剑，气度不凡。黑衣人比白衣人更瘦高些，站在白衣人身后。
　　随着两人走近，酒馆众人纷纷侧目。
　　仙脚镇如今这个时候，来点江湖人士也是正常的。照理来讲早就引不起人们兴趣了。
　　但是这两人却格外引人瞩目。二人皆以雕刻繁多花纹的华贵面具遮住面部。假面几乎遮住了大部分脸部，只露出唇部和轮廓分明的下颌。
　　很难不令人注意。许多人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掌柜，有房吗？麻烦给开两间。”
　　方才的声音是二人中白衣人的。二人对众人的目光浑然不觉，十分自若地走进了这家酒馆客栈。
　　“有的有的，客官里面请。”店小二在腰间围裙上抹了两把手，赶紧把这两位贵客迎了进来。
　　“您二位先坐着，我让人先上楼给您二位打扫出两间房来。”店小二引着一白一黑两个面具人坐到一处安静角落，掏出一个抹布用力抹了几把桌面，又端上两杯茶水。
　　白衣人颔首，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抬头笑道，“好茶。辛苦了。”
　　黑衣人仍是不语，也低头抿了一口茶，轻轻点了下头，似乎是对白衣人的看法表示赞同。
　　店小二憨笑两声，挠了挠头，又热火朝天地吆喝着张罗房间的事去了。
　　酒馆众人看上去还是正常喝酒，但是不少人还是偷偷摸摸向这边投来了目光。
　　刚才聊的热火朝天的一桌汉子也埋头窃窃私语起来。外地年轻汉子拍拍身边同伴，低声问，“你说这二位贵客，是何来头啊？看上去气度不凡，出身仙门名派吧？”
　　“看那面具，华贵的嘞！来头肯定不小。”
　　先前滔滔不绝，行走江湖一生的年长者皱了皱眉头，“真是奇了。这般气度的人物，要是哪个门派出了一个，那早就成名了吧？我竟然从未听说有门派是佩戴这样面具的，也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人物。”

　　酒馆内议论纷纷，角落二人饮茶对坐。白衣人把玩了一会茶杯，突然轻声叹道，“临少主，我执意走这一趟，连累你与我舟车劳顿，宋某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黑衣人很专注地看着白衣人，低声开口，“您体内的医蛊不稳定，这一趟难免遇到需要动用灵力的情况，身边须得有个人帮您稳定灵脉。这也是谷主的意思。”
　　二人低声交谈，声音在吵闹的酒馆里并不分明，因而没有第三个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但是如果有人听到黑衣人的声音，一定会倍感惊讶。
　　被称为少主的黑衣人看上去身形是个瘦高少年人，马尾束起很高，非常利落。然而他的声音，却沙哑难辨，几乎可以说是难听了。
　　白衣人下一句话还没接上，店小二又风风火火，拿着个本子跑来了，“二位，房间收好了。只是近来小店来来往往人很多，怕给搞混了，住下前可能需要您二位在本上登个名字，您二位登一位就行！”
　　随即店小二看向似乎更温和，也更像这二位中拿主意的人的白衣人。但是这次白衣人还没开口，店小二却很意外听到了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
　　“登我的吧。临见渊。”
　　店小二有些意外地看向声音的主人，那个少言寡语的黑色面具人。不知是意外于他的声音还是意外于他突然的开口，店小二似乎有一瞬愣住了，没做反应。
　　白衣人似乎是误以为店小二的停顿是因为不会写黑衣人的名字，于是从一旁伸出手，自然地接过店小二的本子和笔，递到黑衣人，也就是临见渊的手中。又转头温言对店小二道，“就登他的名字吧，谢谢你。”

　　登好名字后，二人到二楼安置行装。
　　临见渊在自己房间安置好自己的带的行装后，又出了门。敲了几下隔壁同伴的房门，得到屋内人同意他进来的答复后，就轻巧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时的白衣人已经摘下繁重面具，露出一张俊美的脸，正颇为随意地坐在桌前泛着一本小册子。这人的脸棱角分明，神色却温和，即使是微微蹙眉，薄唇微抿的神情，却也不让人觉得不自在。
　　正是曾经在这座小镇家喻户晓的五行宗名人，土阁阁主宋倾墨。
　　宋倾墨坐在桌前，正翻阅着一本书，似乎写着些近几年的江湖逸闻。是先前二人进入仙脚镇前，在路边叫卖的小童那里买得的。
　　看到临见渊进来，宋倾墨展颜笑了，放下书本，“没想到我多年不在江湖，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江湖逸闻里写了不少门派的秘闻，真真假假琳琅满目。但是其他门派的小打小闹在这些年也只是边角料一样的存在罢了，长期在逸闻册里占据大幅篇目的，还是四年前惊才绝艳的五行宗土阁阁主同样骇人听闻的戕害同门叛出宗门事变。关于宋倾墨的生死去向，叛门缘由等各路小道消息层出不穷，总有自称知情人士的人蹦出来神神秘秘语焉不详，在逸闻册上争吵不休，又突然没了下文。即使这些人多半瞎编乱造，但是架不住还是有人买账爱看。
　　不过不管是哪方势力，持着怎样的看法，都坚定地统一看法：这位宋倾墨定然不是好东西！
　　宋倾墨年少时仗剑走江湖，明辨是非武功高强，行事极有分寸。他的为人处事任谁来都挑不出错。
　　但是人们哪会相信这样一个完美的人的存在。总有人在心里暗戳戳觉得，他光明一面的背后，必然龌龊无比！
　　只是这些在先前宋倾墨还在江湖的时候，人人都仰仗他，他又不出错，哪里有人敢说他的不是。
　　所以宋倾墨叛门一事一出，迅速就有人跳出来说，你看，我当时就觉得这小子憋着坏呢。
　　世界上怎么能有这种完美优秀的人！
　　一开始只是几个人窃窃私语，先前没有多少人信。
　　宋倾墨失踪的第一年，有人传他打压同门。第二年，有人传他宋倾墨其实是个淫棍，对季淼淼爱而不得，恶向胆边生，杀害了她。第三年，有人传他本来就是魔界走狗，是魔界君主的副手，天生恶种，一张俊美笑面不过是伪装。第四年，则直接把他传成魔界君主本人了，说这宋倾墨的翩翩公子相本就是一张画皮，说他本来的模样无比丑恶，根本就是一个青面獠牙的魔兽！
　　随着谣言越传越离谱，先前不信的人也开始动摇了。更有些理中客头头是道地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传言都有其道理。既然江湖上有他这么多传言，那么他就算未必那么坏，但是也一定不清白！
　　于是他曾经的善行都成了伪善，他做的桩桩件件事情都被架上审判架，质疑他的别有用心。
　　再也没有人相信他。
　　也没人再去深究当年之事到底真相如何。
　　于是在第四年，行侠仗义的英俊公子，彻底沦为了无恶不作的魔界恶鬼。
　　临见渊看着正在看着册子的宋倾墨，低声道，“别看了。”
　　宋倾墨放下了那本江湖逸闻册，神情哭笑不得，似乎有点不知道怎么评价是好。“是，少主。不看了。”
　　宋倾墨抚了两下鼻子，看上去比起难过失落，他对这样的内容哭笑不得的情绪似乎更多。虽说不看了，但是他还是打算评价一下册子里的内容，“不过，只看情节的话，写得倒是非常不错。比我这四年过得精彩多了。”
　　临见渊不做回应，只是伸出手去，示意宋倾墨伸出也手腕。宋倾墨主动拢了拢袖子，露出一节脉络分明的白皙手腕，道，“劳烦少主。”
　　临见渊二指搭上宋倾墨手腕位置，微微蹙眉，似乎在仔细分辨脉象。片刻，临见渊抬起二指，转而握住宋倾墨的手，道，“情况不太稳定。我替您疏导一下灵脉，但是您参加江湖会的时候一定要万分小心，能不动用灵力就别动用了，否则后果难以预计。”
　　宋倾墨轻轻挑眉，神情看上去对临见渊的话并不太在意。宋倾墨随手在空中画了画，几点灵光像将熄的火花从指尖跳了出来。“只能到这种程度吗。那还真是有些麻烦。幸好今年没有比武了，要不然我怕是下不了山啦。”
　　宋倾墨的语气非常随意，寻常江湖中人最为在意的灵脉被他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就好像这灵力对于他来说可有可无，不甚在意。
　　临见渊突然一下单膝跪在宋倾墨面前，面具下极亮的眼睛坚定地看向宋倾墨，“……我也可以代替您参加的！您想知道的问题，我也可以帮您问。”
　　宋倾墨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扶他起来，“没事，没事的！少主不必如此，快起来。”
　　宋倾墨把临见渊扶起来后，又一次产生了哭笑不得的感觉。
　　四年前他坠入魔界，生死关头为魔界唯一的人类门派花神谷的谷主所救。
　　为报救命之恩，宋倾墨依照谷主的意思做了谷主的外甥的护法，也就是这位花神谷的少主临见渊的护法。
　　人界正道落到魔界教派手中，按照传统话本里的写法，他应当是阶下囚一样的存在。他当时重伤转醒后，看到身边魔气四溢，诡谲怪异的装饰，都做好自己沦为俘虏的心理准备了。
　　虽然谷主第一次面对宋倾墨时神情非常微妙，说话也有些阴阳怪气，但是却还是亲自为宋倾墨疗伤，还拜托他作为护法保护自己外甥。
　　花神谷上下也对宋倾墨尊敬非常，想来也是出于谷主的授意。
　　而这位少主临见渊就更是让他感觉受宠若惊了。虽然临见渊常年佩戴假面，宋倾墨未曾见过他的真实容貌，但是根据他的身形和谷主的描述，这位临见渊未及弱冠，是位年轻高挑的少年人。宋倾墨非常有作为随从的觉悟，成为护法第一天就告诉他，直呼自己全名即可，也可以叫他小宋。
　　但是临见渊却从来都坚持唤他宋先生，几番纠正都纠正不过来，犟得很。
　　宋倾墨还跟谷主提议说让临见渊改改，这成何体统。那位谷主却也只是无所谓道，随他去呗，这里是魔窟又不是名门正派，哪来如此多规矩要守。
　　宋倾墨也只能哭笑不得地随他去了。
　　不过这位小少主的犟驴脾气倒是总让他回忆起自己离开五行宗前唯一收的那位小徒弟，倍感怀念。
　　宋倾墨扶起临见渊，悉心劝导道，“你是个用魔气的，要知道这可是人界。你在花神谷待了多年可能没感觉，但是人界的人可是对魔气非常敏感的。露出一丝破绽，咱俩都别想下山了。”
　　人界的修行者天生有灵脉，用的是天地之间的灵气，而对应的魔界的魔物使用的则是魔气，二者相克。相较灵气，魔气的力量过于横行霸道，没有灵脉的普通人几乎是沾都沾不得一点。
　　但是有天生灵脉的修行者被魔气入体后，灵脉中的灵气先会被消耗。此时只要找一处灵气充裕的修行地及时补充即可。人界灵气充裕，这样的地方随处可见。
　　但是对于某些极端情况，如果没有找到这样的地方，比如，因为某些原因，停留在肆虐着魔气的魔界。
　　那么灵气就会被慢慢消耗，消耗光灵气后，魔气入体，在灵脉里横冲直撞破坏灵脉，直到灵脉被破坏完之后，则会入侵修行者的神智，破坏其意识，最终把他们改造成和魔界那些茹毛饮血的魔物一样的怪物。
　　宋倾墨就属于留在魔界的极端情况。但是他被救起的时候还比较及时，只是部分灵脉被破坏，难以运气而已，不至于危及性命。
　　花神谷位于人魔两界的边界上，多少有些稀薄的灵气，再加上谷内有分隔外界的结界，普通人借着这点灵气苟延残喘还是够的。但是对于那些有灵脉的花神谷人，这些灵气可以说是泥牛入海，毫无用处。而且天生体质更加强健的他们还需要保护普通人，因而不得不频繁出入和维护结界，受到魔气的影响相当大。
　　于是，花神谷的孩子们一出生，就会被种下产自魔界的蛊虫。这种经由花神谷改造的魔界蛊虫会啃噬灵脉并改造人的灵脉，将其改造成能够适应魔气的魔脉，从而使得有天赋的孩子能够修习花神谷的法术。如此手段，才能够让他们在虎穴龙潭般的魔界存活下来，并且拥有保护他人的力量。
　　临见渊则就是改造后的成功例子，能够自由运转魔气施法。
　　临见渊听完宋倾墨的话，默然不语，算是默认，但是还是略显担忧地看着宋倾墨。宋倾墨笑着劝慰到，“少主不必太过挂怀。现在的几位阁主，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同门，倾墨对他们的路数还是心里有数的。”
　　宋倾墨略一停顿，又开口道，“只是倾墨与他们同门多年，熟悉至极，只一副面具怕是难以瞒天过海。可否请少主用匿音术，为在下改换一下声音呢？”
　　临见渊听了这话似乎也顿住了，但是停顿并不很久。他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了声，好。
　　宋倾墨并未在匿音术的话题上停留太久，话头转回江湖会，“还有三日才上山，到时候我的灵脉状况应该也差不多稳定些了。而且两日试炼，第一日的幻术和论道都用不了多少灵力，还应付得来。第二日的斗法麻烦些，到时候得想办法取个巧。只是这几日还有劳少主帮我稳定灵脉了。”
　　临见渊点点头，“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临见渊表情似乎有些挣扎，最后像下定决心一样，从怀中拿出一颗光彩夺目的宝石挂坠，递给宋倾墨，“我本来不想告诉您的，但，您若是执意要独自上山的话，请务必带上这个。这是舅舅给我，让我交给您的。此物可以帮您短暂恢复灵力，但是支撑不了太久。但是这个东西副作用难以估计，他让我叮嘱您，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能用。”
　　宋倾墨本来想再次拒绝，但是临见渊十分坚定，一定要他收下。于是他只好接过挂坠，轻笑摇头，“谢谢啦。不过谷主有点担心过头啦。”
　　临见渊不置可否，反问道，“真的非上山不可吗？”
　　宋倾墨道，“当年之事太过突然，就连我这个亲历者，也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多少理清一点头绪。但是我很确定，幕后之人想做的事不止那一件，要害的人也绝对不止我和师妹二人。这趟非走不可。”
　　临见渊无言。只是又要来挂坠，放在自己手上，低声念了几句咒语，一团光芒包住了挂坠。待挂坠恢复原状，临见渊把吊坠递回宋倾墨手中，“我在挂坠上施了术。如果感应到情况不对，我会立刻破阵上山带您走。”
　　这下又宋倾墨又哭笑不得了。临见渊紧张兮兮的样子，好像他是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公子，而临见渊才是在一旁提心吊胆的侍从一样。不好再回绝，宋倾墨收下了挂坠，并且再三保证一定不会勉强，临见渊才放下心来回房休息。
　　宋倾墨点亮一盏小灯，继续把逸闻册读了下去，阅读自己的“罪证”。搞清楚当年的事情在外人看来是什么情况，以及他在如今的江湖人眼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后，宋倾墨才熄灯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