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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人 ...

  •   “谢府”不大,只是长乐坊内一所三进的宅子。对于从三品的大员来说,甚至称得上简陋,胜在离宫门属衙都近,上下值方便。

      谢摇光不重享受,府里也没什么伺候的人,唯几个老仆往来洒扫。应门的老媪见谢摇光浑身湿透,一惊一乍地催她快些进屋、沐浴更衣,又咕哝着要煮姜汤驱寒。

      姜味辛辣,谢摇光生了条猫舌头,一想到那个味道便要皱鼻子。只是好大个人了还挑嘴,说出来略嫌丢脸。谢大人只好装作没听见,顺着抄手游廊逃也似的一溜烟地拐进屋里。

      临关门前不忘交待:“备水,我先沐浴。姜汤什么的…等下再说。”

      房内寂静而昏暗,一应玩器摆设俱是寥寥。长剑短刀都嵌在壁上多宝格里,锋芒内敛;方桌上一方秘色瓷瓶,供着数支菊花。

      花是好花,宫中御赐的名贵品类,可惜无人欣赏照理,寂寞地枯干在了这方雪洞似的内室。谢摇光抽出花枝在手中摇晃,绕进内室扬声唤道:

      “卿卿?卿卿!”

      门外赵婆子还没走远,闻声答道:“娘子忙糊涂了,卿云郎君日前染上风寒,送去了医馆。”

      谢摇光一愣,“哦”了声。

      赵婆子还在问:“可要老奴去把郎君接回来?眼看有四五日,想来也大好了。”

      “好。”谢摇光应了一声,又后悔,“算了,待我睡醒亲自去接。三天不见,卿卿大约要生我的气了。”

      她边说边除去湿冷的衣衫冠履,赤着脚走进隔间的浴桶中。

      这一遭真是累得狠,跟傅云旗斗嘴提起的一点精神很快在寂寂内室中散尽。热气氤氲升腾,谢摇光甫一仰首靠在瓷枕上,便睡得不省人事了。

      ……

      可惜这场补眠没能长久。婆子来叩门时,谢摇光头脑还发着昏,浸在前尘旧梦里,按着嬷嬷的手叫了声“师傅”。

      赵婆子难免惶恐,斟酌着摇了摇她的手背,低声唤:“娘子,娘子,怎么在浴桶中睡着了。——宫中传唤呢。”

      这一句话里不知哪个字点醒了谢摇光。周身的水已然凉透,她猛地抽回手,一时仍觉头重脚轻。

      片刻,才捏了捏眉心,道:“我知晓了。”

      赵婆子知情识趣,转身撂下灯烛,微一福身便下去了。谢摇光三下五除二地擦干头发、披上官服,干燥柔软的新衣依惯例没有熏香,她却错觉般嗅到了一丝沉水香的幽淡气息。

      那是母亲与师傅身上常有的味道。冬日天寒地冻,挡不住年少女郎出去疯跑,大人们却都窝在暖阁,熏笼围坐、堆香闲聊,沉水香幽幽燃着,满室松柏之气。

      折了合阿娘心意的红梅进屋,再讨一碟奖励似的云片糕,躺在师傅膝上,边吃边听阿耶絮叨冬日地滑该慢些跑。冻红了的指尖烤着火,血液回流,有一种微痒的酥麻感觉。

      烛光跃动,谢摇光眼前微微模糊,忙低头拿热毛巾擦了一把脸。

      追思旧事如梦幻泡影中缘木求鱼,不宜沉溺。谢摇光握住冰冷的刀鞘,很快起身推开卧房门,凛凛站在仆役们眼前的还是那个威重言寡的谢大人。

      廊下婆子忙递来伞。大红的绢面,看着格外熟悉,又格外碍眼。谢摇光一皱眉,略嫌晦气般向后避了避身。

      “换一把伞来。”说罢,她犹嫌不足地又补充,“这把扔了。”

      “本朝虽没有红黄二色避讳的规矩,但我行走御前,需格外注意。以后不要再用。”

      赵婆子觑了一眼谢摇光的脸色,又看了眼那把已被用过数次的旧伞,很给面子地没有多问。

      罢了,左右主家娘子的俸禄不差这一把伞。就算她心血来潮要把全京城的伞都换个颜色,恐怕也少有人敢说个不字。做仆妇最要紧的就是不要多问,赵婆子在谢摇光手下待了五六年,颇有自己的一番心得。

      于是谢摇光很快收到了一把低调素朴的释青桐纸伞。她接过来撑开,一敛官服,便复又走进了冷雨中。

      *

      秋雨连绵,谢摇光匆匆踏水进宫,却被拦在了宣政殿前。

      锦衣卫和宦官一派素有芥蒂,殿前伺候的内侍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陈阿喜,对着谢摇光笑出满脸褶子,热情而虚伪。

      他绝口不肯提如今殿内是谁在禀事,居然敢让应诏前来的谢摇光排队等候,只敷衍道:“陛下正忙,还不知要什么时辰呢。外间雨凉,同知不妨移步偏殿,用些香茶。”

      摆明了是要晾着谢摇光。

      而谢摇光心知肚明。她站在廊下掸了掸袍角水汽,先礼后兵道:

      “某与公公同在御前侍奉,等上多久倒都无妨。只是我听传而来,为防误了陛下的事,还请公公先行通传罢。”

      陈阿喜故作为难:“同知为国尽忠,咱家自然也感佩在心。只是官家与得力臣子把臂亲谈,奴才怎么敢贸然上前打扰呢?”

      锦衣卫御前行走,是官家最亲近的扈从,也是最得力的一把刀。这阉奴挤兑谢摇光不得重视,又含沙射影整个锦衣卫不算正经臣子、只是走狗奴才,实在不知谁给他的胆子。

      这些日公事繁芜、旧梦频回,傅云旗久去未归,她心头积攒的郁愤火气正愁没地排解,便有人张狂地把脸凑到了她巴掌下边来。

      心中思绪翻涌,谢摇光面上不露。半晌,方笑道:“老阉货。”

      陈阿喜眼底的得意之色还未褪去,猝不及防被骂僵了脸,木呆呆地瞪着谢摇光,一时说不出话来。

      “给脸不要脸的人我见得多,敢闹到我面前的,最近倒少会。”

      谢摇光笑微微一副好脾气的样子,说出的话却全不是那么回事,“锦衣卫办陈坤谋逆案时,可巧查到了西山几处庄子对不上账,并上平康坊里一条花街的产业,真是家大业大,令本官好生艳羡啊。”

      此言既出,陈阿喜登时出了一身的冷汗,嘴上兀自强撑道:“大人说什么房子产业的,咱家实在听不明白,只是……”

      一个眼风扫过来,陈阿喜下意识后退半步,好好的辩解也卡了壳。势去如山倒,他看看谢摇光腰间饱饮鲜血的长刀,又想起那些关于她从前疯起来不要命的传言,不由得气短起来。

      算了,算了,不能与疯子纠缠。陈阿喜低头擦了擦额角,招手唤来小太监:

      “小六子,进去伺候着茶水。同知今日真是心急——不过贵人事忙,是咱家死板了。”

      谢摇光收放自如,只人畜无害地笑了一笑,笑得陈阿喜又是一抖。

      “……”

      不多时,小太监果然探头探脑出来,朝谢摇光深深一礼:“谢大人,陛下传您进去呢。”

      谢摇光卸了刀,举步登阶往里走。这一拦一放间,殿内交谈声寥寥,已到了末尾。一道轻捷从容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方才赖在殿里碍事的那烦人精迎面一抬头,愕然道:

      “你怎么又进了宫来?”

      这样的没眼色又会说话,不是傅云旗还有谁。

      真是冤家路窄。谢摇光笑脸都懒得赏他一个,擦身而过时,只扔下三个字:

      “傻子话。”

      也不知是骂问题傻,还是脱口而出这话的人傻,抑或二者兼有之。

      傅云旗回头看谢摇光的背影,锦衣卫指挥同知的潇洒神气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那雨中踽踽独行的落寞孤独仿佛只是他的一场错觉。

      他莫名又想起一两个时辰前她看见他手中伞时,说的那句怪话。

      大雨倾盆,她却说:“可惜我早淋得湿透,有伞无伞,竟没觉出什么差别。”

      ……

      无论如何,谢摇光今日算是骂人骂上了瘾。即使囫囵觉都没睡上一个便又要加班,也颇觉畅快。

      大殿内,官家负手站在书案前,似乎也心情不错。见她进殿揽袖欲礼,还笑骂了一声:“一天见朕这么些次,还客套个什么,看得人眼晕。”

      谢摇光仍然垂首下拜,答道:“礼不可废。”

      她执意如此,官家也只好摆摆手,示意她麻利起身、凑近些来。

      含元帝少年登基,践阶九年,也不过是青年模样。一双瑞凤眼中威仪自持,即使身着家常衣冠,也不会有人把她视作寻常女娘。

      谢摇光规矩地垂着眼睫,顺着含元帝指点的方向看案上铺展的舆图,听她道:

      “摇光,你且来看——此回渭水夏讯,遭灾的本是岐州。孰料顺流而下,兴州也起了瘟疫,只是州牧死守不报。好在定北侯赈灾时有所察觉,当即便先斩后奏、押了兴洲州牧进京,这才留下了朝廷挽救的余地。“

      她说着,似有若无地多看了一眼谢摇光:“如果事成,定北侯可是居功甚伟啊。”

      谢摇光只当没注意对方的眼神,坦然接道:“此事惊险,定北侯雷厉风行,微臣佩服。有此栋梁,是大梁朝廷之幸。”

      “哦?”含元帝慢声道,“朕却曾听闻爱卿与定北侯素来不睦。今日得到这样一番美言,若是让云旗听去,恐怕要前嫌冰释、喜不自胜了。”

      皇帝揶揄,谢摇光也不在意。傅云旗虽然为人讨厌,但也确有些实打实的功绩在身,否则不配与谢摇光较劲这些年月。

      只要不真被对方听到,几句肉麻的溢美之词,也没什么可说不出口的。

      于是谢摇光面不改色:“臣等同为陛下分忧,怎能让小节越过朝廷大事。况且定北侯为人赤忱,只是政见上与臣偶有分歧,即使有些龃龉,也算不得什么不睦,让陛下忧心。“

      含元帝闻言却大笑起来,抚掌朗声道:

      “云旗,可曾听清了?朕早说摇光心胸旷达,这回可是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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