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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谢微 ...


  •   含元九年,秋。

      黄云漠漠,天色阴沉一片。空气闷窒而潮湿,正是一场暴雨的先兆。

      长街上行人寥落,路边的小贩百无聊赖地摇着扇子出神。陈府高门紧闭,唯门楣悬着的两只半旧灯笼,叫狂风吹得滴溜溜转个不休。

      一阵闷雷自天际轰隆隆滚近。离得近了,才发觉原是一队赤色轻骑,锦衣佩剑、纵马奔来。

      马蹄哒哒声入耳,街边寥寥的几个摊贩神色陡变,当即卷了铺盖摊子四下避走,聚在一起的磕牙打屁的脚夫也纷纷作鸟兽散。

      只有三两个年轻不经事的闲汉还站在路边,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茫然。

      那队缇骑行动如电,眨眼便行至眼前。为首的人一马当先,朱红锦袍、云龙过肩,臂缚黑甲、足蹬云靴,腰间直刃长刀随骏马扬蹄微微一荡,在半空划出一道雪亮的弧线。

      “锦衣卫办案,闲者退避——”

      飞鱼服,绣春刀,只消一眼便将闲汉们吓得肝胆俱裂,连滚带爬地四散而逃。一时间陈府外鸦默雀静,寂然无声,唯有马蹄踢踏。

      严阵以待的众锦衣卫身后,一匹骏马于肃杀中漫步而来。

      马背上的人同样身着朱砂红织锦官服,云纱冠拢着鸦黑鬓发,赤金蹀躞带勒出一把劲瘦细腰。修长身形随马微微摇摆,自有一派弓马娴熟的从容。

      她催马上前,敲了两下仍然紧闭的府门,声音散漫微哑:

      “在下锦衣卫指挥同知谢摇光,奉命前来,缉捕谋逆大案的罪臣。”

      门里鸦雀无声。谢摇光耐心等了两息,随即静静叹了口气。

      这位凶名在外、能止小儿夜啼的锦衣卫首领并不许多人想象中那样凶恶可怖,相反,她有一张眉目清丽的脸。簇拥在浓墨重彩的锦衣金冠里,明昳而秀美。

      握刀的双手裹着海龙皮黑手套,腕骨纤细,似乎不堪一折。

      ——而谁也没有看清她是如何出刀的。

      雪亮锋刃一线如同天光乍破,自门缝劈落而下,实铁门闩落地“当啷”一声、居然裂成了两半。

      那劚玉如泥的长刀悄然归鞘,谢摇光举脚一踹,门扉轰然洞开。

      她面上的神色已经收敛干净,只如一地苍茫白雪。而眉目间倦色浅淡,又如雪上隐约的一抹月光。

      懒得再多说一个字似的,谢摇光垂睫一抬手,磨刀霍霍已久的众锦衣当即纷纷下马,鱼贯而入。府中哭喊惨叫声顿起,哀声冲天,响彻寂寂长街。

      财产藉没,家眷充军。一世高门,自此倾圮。

      敢有抵抗者,斩。

      “谢微、谢微!”

      一道被发跣足的狼狈身影扑向谢摇光,却连谢摇光的鞋底都没碰到,便被后方赶来的锦衣卫一刀砍翻在地。

      “谢微…你、你这不择手段的鹰犬……”陈坤后背刀口鲜血四溅,他却恍若不觉,一双血丝遍布的眼睛死死瞪着谢摇光,“罗织罪状、残害忠良…我要面见陛下,自陈冤情!”

      谢摇光高坐马上,连多余表情都欠奉。

      这样的诅咒辱骂,对恶名昭彰的锦衣卫头子来说,简直是不痛不痒。

      手下很快制住陈坤,拖到檐下。而谢摇光面色寡淡,甚至走起了神,漫不经心地想:死到临头骂人还这么无聊,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

      ……

      陈府不大,锦衣卫动作利索,很快细细搜过一遍。心腹饶霜匆匆转出后宅,顺着手下的指引找到了檐下假寐的谢摇光。

      不知谁从哪儿搬出一把太师椅,谢摇光抱剑端坐其上,漆黑眉睫低垂。

      饶霜略一犹豫,还是俯身附耳,到谢摇光耳畔说了什么。

      “账册没搜到?”

      谢摇光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清明而锐利。

      她看向面前犹自咒骂嘶吼的陈坤,平静道:“大势已定,陈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诏狱苦寒,我劝你还是从实招来,免遭皮肉之苦。”

      “嗬……”陈坤啐出一口唾沫,粗喘几声,“莫须有之罪,何从招来?”

      两厢僵持片刻,谢摇光忽地笑了一声。

      她站起身,扶着刀把,步履从容地走到了陈坤近前。

      陈坤双唇紧闭,打定了主意一言不发。而谢摇光面色沉静如水,却陡然抬腿一脚重重踹在了男人胸口!

      剧痛骤然袭来,陈坤眼前一黑,下意识弓起腰腹,后脊紧接着又被某种极坚硬的东西沉沉敲下,几乎击碎了他的心神。

      陈坤膝盖发软,无力地跪倒在尘埃之中,眼前天翻地覆,只听年轻女人笑语盈盈,在他耳畔轻声道:

      “听闻陈大人发妻早逝,家中只有一个如珍似宝的幼女,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言语轻柔如絮,却如惊雷般炸响在陈坤耳畔。他唇瓣嗫嚅,却说不出话,双唇间唯有鲜血淋漓,只能徒然地摇着头。

      饶霜已心领神会地转身离去。不多时,便押着一个半大女孩,回到谢摇光面前。

      女孩穿着丫鬟衣衫,在混出府外之前被饶霜发现了行迹。她面庞稚嫩,犹带茫然,看着地上狼狈的陈坤愣愣叫了一声“爹爹”。

      “不!虫娘年幼不知事…”素日孤傲嶙峋的文臣被扯着发髻仰起头,终于落下两行浊泪,“任何事、任何事都与她无关……”

      “你就是虫娘?”谢摇光面朝女孩半蹲下身,和颜悦色道,“好孩子。”

      虫娘瑟缩着瞧向谢摇光,而女人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到女孩柔嫩的颈项间,似乎是安抚,又似乎是无声的威胁。

      而凭锦衣卫和谢摇光本人的名声,几乎无人怀疑她会为了达到目的,毫不犹豫地收拢覆在他人喉间的手指。

      “……账册与密信俱埋在书房门槛下。”

      陈坤喘息着半阖上眼,心如死灰。

      “罪臣知无不言,请大人…饶过小女。”

      *

      离开陈府时已是午后。

      前一晚轮到谢摇光在宫中值夜,熬了整宿,早上又一睁眼便又去办案抄家。近日事多,连轴转了数日,铁打的人也难免疲倦。

      谢摇光虽然被坊间不怕死的取诨名为“玉面阎罗”,到底却还不是正牌鬼神。体力透支过度,心神甫一松懈,便觉腹中饥饿,又困得睁不开眼。

      那些令人不敢直视的风光神气不过雨前积云,大风一吹,便烟消云散,只剩一片灰蒙蒙的天。

      风云骤变不过须臾,酝酿了整个上午的暴雨终于倾泻而下。行人纷纷惊呼着跑到檐下棚底,抑或戴上斗笠、撑开油伞。

      有妇人披着斗笠匆匆跑过石桥,怀抱纸伞,大概是去送给西市摆摊的郎子。

      谢摇光自然没有带伞,也没人来接。她连自己的马都扔给了饶霜照料,此刻唯一刀一人,孑然独行而已。

      雨水很快浸湿了官服,绣金朱砂晕成一片,艶丽得让人心惊。

      身后马蹄声杳杳,由远及近,谢摇光往路边让了半步,依旧自顾往前走。

      那通体漆黑的骏马擦着她的衣角奔驰而去。不多时,却又转了回来,而后步履渐缓,几乎与她齐步并肩。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一道熟悉的、令人讨厌的冷冽嗓音沉沉响起,话音内容与它的主人一样惹人烦。

      “数月不见,谢同知竟已嚣张放浪到这般地步了吗?见到本侯,亦不跪拜。”

      真是倒霉。

      谢摇光在心中叹气。她实在困乏,连张口回敬的心力都缺少,索性一言不发,只加快了步子。

      可惜两腿难敌四蹄,那骏马颇通人性,她快它快,她慢它慢,以为谢摇光在跟它玩儿。

      “……”

      谢摇光推开黑马亲昵蹭来的鼻子,终于撩起眼皮,看了马主人一眼。

      对方有一张相当英俊、也相当年轻的面孔,玄色胡服,长发高束,没有戴冠。线条利落的五官,狭长的眼,眼神冷冷地攫在谢摇光面上,不知是什么意思。

      好看倒还是好看的,只是神色锋利,谢摇光瞥他一眼,便扎眼睛似的移开了目光。

      “见过侯爷。”她敷衍地一抬手,嗓音散漫,带着点使用过度的沙哑,“雨声太吵,没注意您大驾光临。”

      傅云旗冷笑一声,不知想到什么,又不言语了。

      他不说话,谢摇光更懒得理他。两个人无言地默默同行了片刻,眼前耳畔唯有雨落如垂珠,哗啦啦连成一片。

      定北侯傅云旗,出身尊贵无匹,又年少袭爵,遥领塞北十八万兵权,在权贵遍地的京都也是能横着走的人物。

      这样的人,偏偏跟谢摇光不大对付。

      自谢摇光平步青云以来,锦衣卫权势煊赫,几乎风头无两。看不惯的大有人在,傅云旗更是表现得格外鲜明。朝上她说往东他就偏要往西,她要查案他就偏要碍事,她领命下江北督促征税,他便建言减免黔中道十三州的税赋徭役。

      处处作对,谢摇光饶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她睚眦必报,一向被耿介老臣斥作心胸狭窄的奸佞。

      一来二去,定北侯与锦衣卫同知朝上政见不合,朝下也互相看不顺眼的消息渐渐传开。两人也不负众望,几乎见面就掐。

      前些日子谢摇光寻了个机会,说服皇帝派傅云旗前往渭水行吃力不讨好的赈灾之事,大大出了一口气。不想两个月时光飞逝,这人居然又已经回到了京城。

      思及此,谢摇光不由得瞥了一眼神色莫辨的傅云旗,颇遗憾地想:渭河水大,怎么就没给这人冲走,亦或者给他兜头浇一脸泥。

      傅云旗不但烦人,眼神还利得很,格外敏锐地捕捉到了谢摇光意味深长的目光,立刻戒备道:“谢同知看我作甚。”

      谢摇光轻巧地跃过一条水渠,懒洋洋道:“看侯爷还要跟我到何时,雨天路滑,小心折了马腿。”

      傅云旗还未作答,胯下骏马先显出不乐意,十分灵性地朝谢摇光打了个响鼻。

      “皇城四通八达,顺路罢了。”傅云旗单手扯了扯缰绳,脸色有点黑,“同知不要自作多情。”

      谢摇光这才发觉对方手中擎着一把红绢伞,紫表朱里,是御上钦赐定北侯府的恩典。

      伞面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朝谢摇光斜过大半边,可惜俩人离得一臂远,反倒谁也没能遮全,各自淋湿了半边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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