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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旧事 ...


  •   什么?傅云旗不是刚走吗!

      谢摇光一凛,也顾不得那些虚礼,目光如电、陡然回首往殿前一望,正看见那人从阶下帷幔边转出身,慢吞吞抬手一礼道:“陛下教训得是。”

      这之后,傅云旗又和官家交谈了些什么,谢摇光已经记不清了。

      她只觉眼前一黑,隐隐的,还听见什么东西锵然碎裂的声音,大概是她的尊严。

      今天连夜辞官回乡,永不归京,还来得及吗?

      ……

      也不知道傅云旗是何时走的,又作何感想。直到谈起正事,谢摇光才勉强收敛心神,故作镇定地抬起了头。

      “今年雨水丰沛,各地涝灾频频。”

      说起公事,含元帝也敛了笑意,沉吟道,“朕只怕兴洲之事,不是孤例。”

      谢摇光当即会意,单膝触地道:“锦衣卫愿为陛下双眼,前往巡查!”

      “好!”含元帝面露欣慰,亲手虚扶了一把谢摇光的双肘,“朕原本还担心你与云旗针锋相对,难以配合。今日一时兴起,与云旗打了这个赌,倒是歪打正着,促成了好事一桩。”

      “……臣惶恐。”谢摇光无言以对,只好低下头掩住抽搐的唇角,“但听陛下差遣。”

      “定北侯在明,锦衣卫便在暗。待明日朝上内阁出个章程,你二人便一道南下,如何?”

      谢摇光自然叉手应是。

      “定北侯那样的出身,又在宫中长大,难免傲气些,心却不坏。”

      含元帝笑意盈盈,“拌几句嘴不算什么,朕知晓你有分寸。“

      斡旋制衡是帝王术,锦衣卫是心腹中的心腹,官家手中最利的一把刀,而执刀人只能有含元帝一人。

      谢摇光早有做孤臣的觉悟,对官家真真假假的试探,如今也已习惯,于是只是颔首。

      正事叙毕,含元帝难得心下微松。她看着谢摇光垂手静立在案边,为面圣穿了一身海青贮丝罗纱飞鱼补服,衬得她面颊玉白、眉睫漆黑,从三品的锦衣卫同知,分明还是个轮廓柔软的年轻女郎。

      秋雨声烦,令人轻易便忆起些遥远的旧事。

      那大约是前朝庆熙十四年吧,两个人都青梅正好的年景。谢摇光尚未及笄,“美名”便响彻淮左,明明出身名门,却既不肯读书也不愿入仕,整日擎鹰牵犬、到处闲游,被娇惯得不成样子。

      彼时还是三皇女的含元帝傅明琅离京南下,寓居谢家。刚行过拜师礼,茶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照雪堂的院门就被一阵风冒冒失失地撞开了。

      一张明秀的小脸探进来,黑澄澄的眼珠,不闪不避地看着她:

      “喂,你就是师傅新收的弟子?你比我晚入门,可是要叫我一声师姐的!”

      好嚣张放肆的小女郎,近侍忙上前附耳,解释说这便是南陵谢家这一辈最小的女郎,单名一个“曜”字,被全家上下眼珠子似的珍爱娇惯,难免横冲直撞了些,希望殿下海涵。

      傅眀琅这一行是韬光养晦,当然不会和一个半大孩子认真计较。只是她彼时也年纪不大,玩心一起,故意扭开头向近侍道:

      “南陵果真是一块宝地,钟灵毓秀,山里的泥猴儿竟然都能口吐人言。“

      初见就被这样揶揄,简直是谢摇光此生第一次的遭遇。她呆了片刻,才迟迟地反应过来,却也错过了回嘴的时机。娇纵的小女郎气得半夜睡不着,爬起来非要找傅眀琅过招……

      年少时的岁月,无论是并肩同游还是怄气拌嘴,经年日久后想念起来,都是值得回味与一笑的美事。

      含元帝不过而立,却早早经历了普天之下最高处的惊涛骇浪与人心莫测,慨叹般握住了谢摇光的手腕,随口问:“怎么在屋里还戴着手套?”

      谢摇光垂着眼睛,应得平静:“身有残缺,怕冲撞了陛下。”

      “这有什么冲撞的。”含元帝摆摆手,“你当年受了不少苦,我心疼还来不及……”

      她说着,不由得叹了口气,威仪眉目间现出一点疲色来:

      “朕虽是这烜烜大国的天子,有些事却连我也难以左右…师妹,十年前的事,你可还怨我?”

      “……”

      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谢摇光了。说一点都不触动,那是假话。

      只是触动又能如何呢?她恭顺地垂首,只道:“回陛下,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怨。含元帝摇了摇头,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对方又平静道:

      “十年前,西羌蛮子突袭破境,在南陵城中掠夺杀人,将整个府郡付之一炬。大火烧了三天,南陵的天都红透了。阿娘的头颅被悬在城墙之上,阿兄护着大母的骨头,尸身焦黑一片,师傅的断手还伸着去够她的佩剑……父母兄姊、师长亲朋,我在余烬中收殓尸骨,一具一具,总数不清楚。“

      “…够了。”含元帝阖上双眼,低声道,“够了。”

      不够,还不够。剑南地形易守难攻,西羌人却能一夕之间绕开全部的守备,重叩南陵的城门,致使边郡沦陷,南陵三城再无挽回之机,二十万百姓在弯刀下像牛羊一样受戮。

      这样令人心惊的惨案,罪责尽数归至了剑南节度使谢夙一人之身。而谢家满门殉国,死人无可辩驳,于是不明不白背上二十万血债,成了通敌叛国、人人唾骂的罪臣。

      唯有事发时云游在外、保住一命的谢夙幼女谢曜不服。她被发跣足、奔波百里,到钦差帐前为阿娘击鼓鸣冤,换得不由分说的牢狱之灾。

      高墙铁枷、明刀暗箭,而她手里只有一柄旧剑,剑刃原本被火舌舔舐熏黑,又被鲜血洗练出雪亮的锋刃。

      杀了多少人,记不清了。挥鞭时满脸横肉抖动的狱卒,从高堂上色眯眯瞧向她的府官,一路上京遇到的流寇追兵……还有听见师姊叹息着说此事已了、莫再追究时,十六岁的谢曜。

      彼时已贵为储君的傅眀琅叹息着摩挲她的额头,手掌温热,几乎让她落下泪来。然后她听见对方说:

      “谢夙之罪已成定局,东宫亦无能为力。越狱之事已被我压下,师妹,谢曜已死,从今往后,便当作重活一遭吧。“

      “…谢微已死,但剑南二十万冤魂死不瞑目。”谢摇光说,“陛下是天下共主,您有您的苦衷,可是臣亦有臣的午夜梦回。十年来隐姓埋名、深恩负尽,即使有些事永远不能昭雪,亦不敢有一日忘怀。”

      高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唯有一绵长一急促的两道呼吸声。

      *

      谢摇光出宫时,已是雨霁天青。

      斜阳晚照,暮鼓声沉沉,一同散入盛京的秋风中。朱红的宫墙上栖着十数只聒噪的乌鸦,谢摇光驻足看了半晌,直到余晖也慢吞吞爬下檐角,天地阒寂一片。

      到了宫门下钥的时辰,守门的禁卫躬身等她走过,随后比一个手势,厚重的大门就在谢摇光身后沉沉地阖上。

      傅云旗立马宫墙下,几乎等得不耐烦。小厮第三回送来茶水,傅云旗终于见到一道青衫人影缓步现身,当即催马上前,缓辔与她同行。

      “同知大人果然圣眷正浓,”傅云旗慢声道,“真是让本侯好等——雨都停了,还打伞做什么,遮从前淋的雨吗。”

      “……”

      素青伞面从善如流地微微抬起,露出一张白皙窄瘦的脸,不见往日的顾盼神飞,眉目深静似水。

      琉璃灯光线微朦,暖光散落,肌肤如玉。傅云旗莫名心头一跳,烫着了似的移开了眼。

      谢摇光没有注意他不动声色下的手忙脚乱,她抱着伞,专心地避开脚下澄亮的水洼。

      长街寂寂,也许是太安静了,谢摇光主动捡起了话头。

      “定北侯一路风尘仆仆,不回府休息,等我做什么?”

      不知哪个词戳中了傅云旗跳脚的点,他下意识回嘴道:“什么风尘,我才不脏!本侯是回府仔细沐浴过才来的!”说着犹嫌不足似的,开屏孔雀般催马绕谢摇光转了一圈。

      “……”千万沉郁都被他搅碎,谢摇光被迫停住脚,用一种无语凝噎的眼神盯住了高坐马上的小侯爷。

      一团乱麻似的心事被她盯得偃旗息鼓,傅云旗回过神来,恨不得一头栽下马钻进青石缝里,也算勉强体味到了谢摇光在明光殿中的窘境。

      “我…”好一会,傅云旗才咳了一声,“…本侯是想与同知商议明日离京事宜,如今天色已晚,也谈不成了。“

      “公事……明日再议吧。”

      谢摇光实在是身心俱疲。旧事重提一不小心便伤筋动骨,好在经此一遭,含元帝一段日子里不会再言及当年,也算是遂愿。

      傅云旗却不依不饶,马蹄嗒嗒响,烦人得很。

      “同知这话奇怪,你我之间除了公事,还能有什么可谈?”

      “…在下无话可说。”谢摇光静静抬起头,“因而这便告辞了——恭送侯爷。”

      傅云旗一噎,抬头看去,眼前正是谢府的宅门。谢摇光袖手站在廊下,正是一副送客的姿态。

      “……”自觉又略败一筹的小侯爷有些恼羞成怒,纵马扬鞭,一阵风似的驰骋离去。

      谢摇光伫立原地,静静看着他一人一马消失在长街尽头。

      守门的老仆打着瞌睡,忽地听见门扉被轻轻叩了两下,主家娘子清淡的声音响在耳畔。

      “为我备一匹马。”

      *

      “——然后她就说,与我无话可说,让我滚蛋。”傅云旗饮尽杯中酒,长眉紧锁,“多放肆啊,你说,她是什么意思?”

      好友南安王世子不幸被他逮住,拉进酒楼,几句车轱辘话听得耳朵起茧,不由得怒道:“就是让你滚蛋的意思呗,还能有什么意思!”

      窗外明月高悬,一地月色皎皎如银。如此良夜,居然要听一个大男人纠结闲事,宁容暄简直烦不胜烦,靠到窗边透气。

      缀锦楼后就是平康坊,坊墙低矮,自临街的包厢凭栏而望,只见一片灯红柳绿、丝繁管急,掇月河畔明灯三千,箫鼓画船,真是人间繁盛的极点。

      宁容暄心驰神往,一心惦记着上次偶然听闻的袅袅琴音,余音绕梁不绝,也不知出自何等佳人之手……

      傅云旗冷眼旁观,十足不屑。他举杯遥遥一点窗,举止意态风流,说出的话却不中听得很:“靡靡之音,聒噪,把窗关上。”

      宁容暄气得直跳:“你这俗物!你——诶?”

      木窗半支,他讶然探身出去看了半晌,忙招呼傅云旗:“云旗,你快些来看,那不是你家谢大人吗?”

      月色明亮,傅云旗几步走到窗前,一双鹰目顺着宁容暄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道熟悉身影缓辔行于河堤之上。

      青纱罗袍外的官服脱去了,素银的蹀躞带系出细而挺拔的腰线,身形清瘦而修长。

      正是分别不久的谢摇光。

      “让你速速滚蛋,原来是忙着去欣赏‘靡靡之音’。”

      宁容暄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道,“诶呀,兴洲路远,想必是佳人不舍,临行前相约月下花前……想不到谢大人一世英杰,也缠绵温柔乡啊!”

      他说了个痛快,欣然转头看傅云旗的脸色,饶是有所准备,也吓了一跳。

      “我随口玩笑而已,你——喂!这么高的楼从窗子往下跳,傅三,我看你是疯了!“

      “公事在身,我有分寸。”

      傅云旗拍落掌心灰尘,打了个呼哨,骏马很快颠颠地跑了过来。他翻身上马,一骑绝尘,只留下一句“明日朝上本侯必然参锦衣卫一本!”,便纵马杀进了平康坊。

      那气势汹汹的架势,明明是进出平康三衢,也不像是寻欢作乐,反倒像是正室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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