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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无名 ...

  •   师记药铺。天已入暮,账房里一灯如豆。

      “哟?这么晚了,大小姐还没回去歇息呀?”

      师韵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已过酉时。自年初起,她便被安排在账房学习管理药铺的账目。管账不难,只是颇为繁琐,再加上她早早夸下海口,导致每日都要翻阅审计至夜深。

      “看完这个月的吧。这间新铺子的账真是乱七八糟!就这么个弄法,咱能盈利吗?”师韵被眼前毫无章法的收支记录搞得头昏脑涨,连晚饭都没有胃口吃。

      “其实……原来……陆掌柜还在的时候也不这样……谁想到……”

      “谁想到他被我爹活活气了三十年,终于给彻底气跑了?”师韵翻了个白眼,哼道:“这事儿跟陆叔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别往他身上扣!但凡一个脑袋正常的人,都受不了我爹那样的神经病!陆叔一直跟着他,不过就是看他可怜!”

      “大小姐……话也不能这么说……先生他是特立独行了点……但这两浙路的师记药铺也是实打实的便民实惠啊。天色不早了,我去让春雪给您备点吃食,送您回去吧?”

      “过会儿再说,退下吧。”师韵摆摆手,复又一头扎进账目里。管家见状只好轻轻推开带上门,这父女俩,在他看来都是一个样,各有各的偏执罢了。

      师韵在账房里又耗了两个时辰,才勉强厘清了上年九月的明细。她心满意足地长舒口气,站起身来推开悬窗。药铺早已打烊,院中空无一人,月色朦胧,拂面的晚风中带着一丝杏花香。隐隐约约的,她觉得自西湖的方向传来声响,想来又是谁家纨绔子弟在歌舞升平。

      这家新开的铺席距师宅略远,师韵不想赶夜路,便决定在店里留宿。躺在床铺上,想着与爹爹的一月之约还剩数日,辗转难眠。更夫打过一更,师韵将将有些睡意,突然被一阵猛烈的拍门声惊醒。她一个骨碌爬起来,带着管家前往查看。

      “这里是……师家药铺??”

      两人一开门,就跌进来一个水人。师韵惊得退了半步。管家赶紧将来者拦住。

      “作甚么作甚么?大半夜的敲什么门?这里是师记药铺,你要找谁?!”

      那人抹去脸上的水迹,自怀中取出一把金扇。他嘴唇颤颤巍巍的,顿了半晌才冒出一句:“我……我不知道……他只说让我把东西带到这里……”

      师记药铺在两浙路有十几号分店,光杭州城就有三处。总店位于东湖大街,师韵所在的新店更加靠近城北。每间药铺的格局都大同小异,外厅抓药,内室问诊,配有账房和煎煮间。师韵让管家掌上灯,寻来一套干净衣服,将深夜来客请到了问诊室。

      “你先喘口气,然后告诉我这断空金扇为何在你手里。你是见到我爹了吗?他人在何处?”

      “他……”来者垂下头,不知当从何说起。

      银月高挂,湖光粼粼,灯明出远寺,渔火映清波。

      小伙计轻轻撩开帘子,略带歉意地说道:“跑了三家药铺才寻齐了大侠要的东西,还得躲着掌柜的,所以迟了些。”他见黑衣人没有答话,只是看着自己,不觉有些心虚,忙又道:“不是有意拖延的……大侠你别生气哈……”

      “没想到你真会回来。”黑衣人轻笑着接过药品。他解开外衣,小伙计才见到此人左肋的伤长约三寸,血是止住了,但淤黑的伤口令人不安。

      “拿人钱财与人办事,哪有不回来的道理。”小伙计帮他打着下手,顺便问道:“这伤口看着很深呐,不去医馆看看能行吗?你是和什么人结下梁子了?”

      黑衣人面不改色,但额角微微渗出虚汗。“打听这么多,不怕被灭口?”

      小伙计耸耸肩:“灭口也不是现在,大侠还有用得着我地方。”

      黑衣人笑道:“你倒是通透。船后有篙,你连夜将我送出杭州。城外有人接应,届时你再自水路返回。明日日出之后你我各走各路,不曾谋面。”

      “大侠托我一事,我也想求大侠一事。”小伙计狡黠地眨眨眼,“此出西湖,无风可借,少说也要撑上两三个时辰。我助大侠脱险,大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可好?”

      夜风微凉,波纹挟月影,跳鱼翻素光。小伙计坐在船尾一篙一篙驱船南下,黑衣人则靠在船舷独忆往事。

      “我自恃识人明辨,观一察十。此生只赌过三次。第一次输给个木匠,自此身陷梨花阵,一陷就是几十年……”

      “什么梨花阵?”小伙计好奇地探过头。

      黑衣人翻了个白眼,“一个脑袋里飞桥走线的家伙削着木头削出来的主意!说什么捏得世间因果,探得上下五千,坐卧幽谷,笑断凡尘。”

      小伙计思索片刻,惊诧道:“大侠你是墨黎谷的人?!”

      黑衣人眼波一转,奇道:“幽谷泯灭已有十余年,你小小年纪竟然晓得?”

      “也不算晓得吧……”小伙计加快了撑船的速度,“都是从说书先生那里道听途说的……哦对了!他们说墨黎谷治了富阳的水患!是真的吗?”

      “治理水患为知州所辖,于我等江湖草莽有何关联?”黑衣人见小伙计一脸不满,复又说道:“当然也不能仅凭知州一人之力。得有人观水势,知民情,了解堤坝薄弱之处,还得知道如何疏散,可将损耗降至最低。况且知州在上,百姓在下。官府所颁之令,惠民的得传播,劳民的得驳斥。不然仅凭他们动动嘴皮,百姓就能自发地帮他们疏浚水道?”

      听过这番解释,小伙计顿有醍醐灌顶之感。他隐隐觉得这个黑衣之人并非江湖草莽这般简单,但又不便直问,于是道:“那大侠说的这些事,都是你们做的?”

      黑衣人看向湖面,淡然道:“我说了,疏水治水是官府的事,于我等无关。”

      小伙计心说从你嘴里套话可真难。“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呐,喜欢行侠仗义不留名。可你们做的都是好事啊,那墨黎谷怎么就没了呢?”

      借着月色,小伙计看到这华发长者的面容倏地僵硬下来。他蹙紧长眉,凝望着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因为我输了第二个赌……输给了人心……”

      小伙计一愣,他搜肠刮肚地回想说书先生讲过的墨黎轶事。但那些故事大多虚无缥缈,没有任何人物登场。“大侠你莫不是墨黎谷主?!”

      黑衣人翻了个白眼,不屑道:“谁是那个榆木疙瘩!他但凡脑袋再灵光一点,也就不会……!”

      小伙计看懂了他的表情,也就没再说话。沉默良久,黑衣人忽然开口道:“你之前说你无名无姓,被望海楼的掌柜随意唤作阿拾?”

      “嗯……不过我也不喜欢这个叫法,总会被人笑话。跟着少东家一起上过学堂,还是觉得有名有字的好。”小伙计腼腆地答道。

      “自今日之后,若再有人问起,你便说你姓绫,名时。绫罗绸缎的绫,时来运转的时。”说着,黑衣人拿出金扇,蘸着湖水在扇面上书下“绫时”两个大字,翻给他看。“等及冠之后,便加上表字寻光。”

      小伙计目瞪口呆地看着黑衣人,肚里冒出几十个问题齐涌喉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权当临别赠礼,不必言谢。”对方嘴角一勾,收起折扇。

      小伙计慌忙摆摆手,急道:“不是!我没想谢你!但你总得给我个理由……”

      他话音未落,只觉有亮光自身侧靠近。黑衣人眼疾手快,一个侧身将小伙计按倒。小伙计惊呼一声,看出破空而至的竟是一支火箭。他回头望去,见小船已划到湖南收口处,距岸不过百米。岸边柳林人影闪动,眨眼功夫又有几支火箭射来。

      “大侠!我们这是被埋伏了吗?!”

      “无能鼠辈……打不过我,竟然设伏……”黑衣人挥动金扇格挡箭羽,催着小伙计快划。但湖面越收越窄,小伙计划得越快他们离岸越近。

      他手忙脚乱地舀水浇灭船篷的火焰,但很快发现脚底下不知哪里破了洞,正汩汩冒水。“船底被扎破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沉!”

      黑衣人反手挡开一支箭,同时金扇掷出,将射向小伙计的暗器一分为二。“湖边长大的当是会水?富阳是去不了了,跳船走吧。”

      “我跳船走了你怎么办?!”小伙计急道。

      “正如我之前所说,你是望海楼的小伙计阿时,只是偷懒,在西湖边的小船里猫了一宿。我们从未见过。”黑衣人气定神闲,仿佛二人是在茶肆里聊天。

      “开什么玩笑?!你伤的这么厉害!他们那么多人,你怎么打得过?!你不是说城外有人接应吗?告诉我他们在哪,我去找他们!”小伙计说完见他不为所动,忽然明白过来,“墨黎谷已经没了……根本就没有人接应你……追杀你的人是谁?你又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说话功夫,更多的暗器飞箭向小船袭来。黑衣人手中金扇如有魂灵,在夜幕中御风飞舞,为二人抵挡明枪暗箭。但百密终有一疏,小伙计哎哟一声,血溅在金扇上。

      “再不走你就没命了!”黑衣人自觉护不了少年周全,语气中多了一分急躁。他自怀中掏出一物件塞给小伙计,“将这件东西交给城北师记药铺的陆芷言!”言罢一脚将少年踹进水里。

      小伙计扑腾两下还想争执,抬头的一瞬间,恰好看到一支羽箭直直射入黑衣人的背心。金扇瞬时脱手,坠入水中。

      “大侠!!”小伙计惊叫一声,可他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晚了。他既无能力救下黑衣长者,更打不过岸上的一队追兵。于是他抓过金扇,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师记药铺的问诊室,师韵惊诧地瞪着少年。她双手交握,指节泛白,眼底泛起泪光。“你说……你在湖边船上遇到了个受伤的黑衣人?他想连夜逃出杭州,却被设伏追杀……他寡不敌众重伤之际,将金扇交给了你,让你寻师记药铺的陆芷言……?”

      “正是……姑娘可知此人身在何处?”小伙计皱起了眉。

      师韵没有答话,而是拍桌而起向屋外冲。小伙计见了,赶忙一个箭步追上去将她拉住。

      “你干什么?!”

      “我得去找他!”师韵甩开他的手。“他是我爹!我得去救他!”

      “你不能去!”小伙计再度拉住师韵,“追杀他的人不知他身份!我一路潜到这里没人跟踪我!你现在追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你凭什么拦我?!他是我爹啊!”师韵失声惊叫道:“你谁啊?你管我作甚!你放开我!”

      小伙计死死拽着师韵,大声答道:“我……我是绫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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