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黎诀》残夜玖思

2、杭州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恰逢春时好景，西湖轻舟荡漾，三堤游人如织。湖畔临街铺席门窗大敞，迎八方来客。城中饭楼酒肆不胜枚举，为招揽游客，各家出各招，管弦歌舞，学书演唱。折扇一展，醒木一敲，一段瑰丽往事浸着酒香漫卷开来。

　　“……书接上回说那奇幻幽谷。要知此地乃是当世消息的收集之所，嘘寒问暖皆可得，风吹草动皆知晓。若是有求于之，只消于午夜之时扣响迎客亭，必将有人应答。上至天子菜园里种的什么菜，下到隔壁家得罪了什么人。市井传闻，武林恩怨，只有你问不出，没有他查不到的！只说这些，你还不觉奇，且听我再言。诸位皆知苏杭水患频发，哪一次不是严风折谷洪河拆道？但当年春江大潮，富阳县无一户遇难诸君可知为何？”

　　说书人折扇一握，笑言道：“便是这墨黎奇谷，综合数月之消息，说服知州，疏民宅，固坝堤，救富阳县八百户于水火呐。”

　　听至此处，台下传来一片称奇声。

　　酒肆大堂里正有一人抻长了脖子等着下文，突然不知被谁狠敲了一下后脑勺。

　　“嘿！你个臭小子！还不去干活？！要送的饭菜都堆成山了！你不去送，等它们自己长腿跑去客人家吗？！”

　　“哎哟哎哟，别打别打！”小伙计一面躲着掌柜的拳头，一面脚底抹油往后厨跑。他十六七岁的光景，打小儿就喜欢听这些江湖轶事，总觉得酒肆后厨的木窗外是另一片天空。只可惜海阔凭鱼跃跃不出白腾腾的笼饼，小伙计当下的要紧事是先去跑街送饭。

　　杭州城的大街小巷于他早已了然于心。两个巨大的食盒挂在扁担两端，随着小伙计的步伐左右轻晃，他将步速控制得刚刚好，跑得又稳又快。他沿着河岸一溜小跑，过官府，拜民宅，将客人呼索之珍馐一一送到。最后一份饭菜送至周宅时，却生了阻隔。

　　“大管家！这订银我们都收了，东西不送到不行呀。我把食盒放下就走，不碍事的！”

　　“不行不行！”管家长袖一挥，不悦道：“今日家主有贵客，谁人也不得进！望海楼的是吧？想必又是公子在胡闹。整日沉迷口舌之欲，若让老爷知晓又得是一顿。银子你们且拿去！饭菜以后就别送了！我自会与公子说！”

　　“可是……！”小伙计上前一步还欲争辩，两扇木门已重重合上。他叹了口气，抬头见暮云渐起，也就收了性子，决定溜达回去交差。

　　望海楼坐落西湖东岸，是家远近闻名的食肆。白日已是门庭若市，入夜后更是一座难求。店中诸人个个忙得脚打后脑勺。越忙不过来，掌柜的这心里头就越气。

　　“混账小子又不知去哪偷懒！送个菜，两时辰还不见回来！非得扣他两顿才行！”掌柜的一边擦桌子，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此刻这个望海楼最麻利的小伙计，又一次地面对命悬一线。

　　彼时西湖游船盛行，沿岸设有大小船坞。白日西斜后，华灯初上时，游客们带着三五好友，乐师舞姬乘船夜游。但常住杭州的人都知道，这些篷船并非各个有主。总有那么几尾被人忘在苇丛浅滩。其中一艘白顶的便是小伙计用来偷懒的庇护所。

　　望海楼终年不歇，小伙计无依无靠，过年都是住在后厨的柴房里，劳作忙碌日复一日。华服锦履的公子哥，千娇百媚的俏佳人，熙熙攘攘的街巷中，小伙计与他们擦肩而过时，从不曾多瞥上一眼。但偶然发现的这艘无主小船，让他得有片刻喘息。

　　“大、大侠……”看着抵在咽喉上的金扇，小伙计惊恐万分，冷汗浸透了后心。

　　小船里不知何时藏了个黑衣人，小伙计冒头的瞬间，就被擒了住。

　　“大、大侠饶命！我不知这是你的船！我不是有意来叨扰！我的命不值钱！我、我家中还有八十老母要照顾！求你不要杀我！”

　　黑衣人腕上加力，一把将小伙计扯进船舱。“黄口小儿，满嘴胡言！你若有八十老母，老子便是玉帝亲爹！”他倒吸了口凉气，手上放缓了力道。

　　“大侠你受伤了啊……”小伙计觉得此人没有伤他的意思，壮着胆子打量起来。身着黑衣的是一玉面长者，年过天命，华发入鬓，未蓄须髯。他所穿黑衣又非一般的黑衣，领有暗纹袖有包边，做工甚是讲究。他侧身坐着，左肋印黑一片，想来是有伤口。

　　“你这……好像伤的不轻啊……”小伙计一面说，一面上下摸索。可他一身短打，布鞋都磨出了洞，摸遍周身也没寻出什么有用物件。“我……我这提盒里有些吃食。可能放得冷了，但味道还不错。大侠你将就吃点，补补元气。”言罢他也不等对方回应，自顾自地将三菜一羹摆上小几，还附上一双银箸。

　　“望海楼……？”黑衣人眸子一翻。

　　“啊，是！”小伙计哈哈道：“饭菜都干净，保证没动过！给客人送的可人家没要。我心说不能浪费大好的粮食，寻思着晚上加个餐……这不就碰到大侠你了嘛！缘分，缘分哈！”

　　“既然如此，就一起吃吧。”那人一把按住小伙计，从提盒里又拿出一双筷子。“还是说，你想趁我分神时逃跑？”

　　“没有……哪儿能啊……”小伙计尴尬地咧咧嘴。素昧平生的两人就这样隔着一张小几，相对无言地共进晚餐。黑衣人不言不语，小伙计继续捉摸着如何脱身。他吃完最后一勺羹汤，试探道：“大侠……你看，除了这些吃食，我也帮不了你啥了……耽搁久了，回去会被掌柜的责骂……要么你行行好，就放我走吧？我对天发誓，绝对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你的行踪！”

　　黑衣人也放下筷子，看向小伙计道：“叫什么？”

　　“啊？我？没名没姓……饥荒逃来杭州，被掌柜的捡到，叫我阿拾……”小伙计悻悻一笑。

　　“想不想挣点银钱？”那人淡淡一笑，只是那笑容有些许奸诈。

　　小伙计看到对方摩挲着怀中利刃，忙答说：“呃……大侠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逃也似地离开渔船，小伙计才松了口气，小跑着冲进人流，混入暮色。他从没觉得熙熙攘攘的东湖大街这般令人心安。眼下只要速速赶回望海楼，编上两句谎话，挨掌柜一顿骂，这劫就算是过了。至于裤腰里别的二两碎银子，就当是黑衣大侠交的饭菜钱了。

　　想通之后顿时云开月明，一身轻松。他一连经过两家医馆，走到第三家的时候，犹犹豫豫地放慢了脚步。

　　“还是别管他了吧……杭州城这么大，他躲在船里肯定是外乡人，不可能再找到我……”小伙计皱起眉来。“可他也不像个坏人，知道我会一去不返，还是给了我银钱……但我也不想摊上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