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黎诀》残夜玖思

13、故交

　　御史中丞府的园子即便放在名园荟萃的汴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蒋府乃是一座三进大院，前厅中堂内室俱全。此外还有书房琴室，庭院错落。满园花木，亭台楼阁，暗水流□□，疏篱泛香芬。朝堂之外，蒋离是拂音圣手的入室弟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是以蒋文懿的学术造诣乃父亲亲传。

　　蒋离进宫面圣，留到黄昏才给放出来。他急急忙忙回到府中，听管家将这几日的事大致说了一说。蒋大人过了中庭来到后院，抬头可见夫人颜惜缘带着三个孩子坐在临水凉亭中。蒋离想着既然是故交之后来访，夫人应该挺高兴，但他走到亭子外才发现，气氛好像不太对。

　　颜惜缘凭栏而坐，柳眉微蹙，面色凝重。她手边坐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眉目之间有着师晏的影子。蒋离一细想，与师长乐也是十几年没见了。想当年他们也有弹剑成歌快意恩仇的日子，那是何等快活。只叹时光匆匆，岁月无情。

　　蒋文懿见父亲归家，赶忙起身相迎。绫时和师韵也跟着一起迎出来。

　　“见过蒋大人。”二人异口同声，躬身一拜。

　　“诶诶诶！大人两字生分了。长乐长我几岁，以叔侄相称便好。”蒋离摆摆手，把孩子们送回亭中，“让我看看，你就是师韵？脸盘儿生的像你爹！不过你可别学他，小姑娘家家的，行事稳重收敛点好哈。话说，杭州来京也不算近呐，怎么就你来了？长乐呢？”

　　“修远你先坐。”一直沉默不语的颜惜缘终于开了口。“朝里的事妥帖了？”

　　蒋离撇撇嘴坐在夫人旁边，“只要我帽子还在，皮还披着，就没有完的时候。诶，还不如真的借此机会天庭震怒把我这官职一收，我就能告老还乡咯。”他长袖一拂，问颜惜缘道：“夫人给说说这是怎么个情况？怎么都一脸苦相啊。”

　　颜惜缘给绫时去了个眼色。绫时会意，赶忙将怀中之物取出来，放在亭子中间的石桌上。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囊，露出一枚通体透白的白梨玉印。蒋离看到此物，瞳孔一锁，脸色唰就变了。

　　“长乐出事了。”颜惜缘的声音微微颤抖，她轻轻拉过师韵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小娘子没忍住，眼圈唰就红了。“十五年前幽谷惨遭剿灭，白梨玉印一同失了踪迹。十载光阴如白驹过隙，往事仍历历在目……当年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我以为……长乐他早已放下一切……”

　　蒋离思忖片刻，沉吟道：“夫人的意思是，此物是长乐寻回来的？”他边说边向玉印伸手，想拿到面前看上一看。

　　“蒋大人且慢！”绫时眼疾手快赶紧将布囊合上，“这印碰不得，上面有毒……”说完，他犹豫着解开手臂上的布条，露出的皮肤上从手背蔓延至小臂的乌黑斑纹，宛如煞星降临。阿时皱着眉，恐惧的目光中透着一丝坚定。

　　师韵看那毒气又上行了一些，忧心不已，紧紧抿住双唇。蒋离收手回来，同样担忧地看着绫时。颜惜缘则叹了口气，目光中流露出为人父母的不安。

　　绫时一直没有得空向众人道明自己的来历，便借此机会解释道：“蒋大人、蒋夫人，我其实是杭州望海楼后厨的一个小伙计。早年逃荒与家人走散，被望海楼的管家收了，就一直跟着他。今年三月，我在西湖码头的一艘破船里机缘巧合地碰到了师大侠。他被贼人追赶身负重伤。我俩合计着想走水路助他逃出杭州，但行至渡口时中了贼人的埋伏……师大侠不想连累我，就把我赶下船，塞给我这么一块印……并让我去师家药铺寻陆芷言……”

　　师韵接过他的话头道：“但陆叔和爹爹吵架，半年前搬去了永明禅院。我在药铺遇到阿时，发现他中毒了，就和他一起去找了陆叔。陆叔给我们讲了梨花印的来历，说是跟什么墨、墨黎谷有关。我爹好像也和这地方有干系。他还说这印是谷主的物件，为了防止他人盗用，故而淬了离尘毒。这毒只有谷里的人才能解，他就让我们来京城的嘉言茶肆，寻爹爹的老朋友……”

　　蒋离和颜惜缘对视了一眼，然后看向绫时，面色严肃目光锐利，缓缓说道：“小兄弟我问你三个问题，每一个都至关重要，你必须如实作答。”

　　绫时点点头，等着蒋离发问。

　　“第一个问题。你机缘巧合遇到长乐，所以你并不认识他？他向你道明了身份？”

　　绫时抓抓脑袋回忆了半天，不太好意思地说：“好像也没有明说……他看上去五十来岁，和师娘子的眉眼很是相像。他的武器是一把很厉害的金扇子。渡口一战他重伤不敌，扇子落入水中，我就给师娘子带了回来。”

　　说到这里，师韵将金扇取出，递与颜惜缘，“韵儿知道蒋叔叔在疑心什么。我们没敢贸然报官，怕引起贼人注意。但这柄断空金扇我是不会认错的……它与爹爹相伴多年，从不离身……”

　　蒋离从颜惜缘眼中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心底泛起一丝忧愁。“第二个问题，除了玉印和师家药铺，长乐还向你交代了什么？”

　　绫时诚恳地答说：“他说他是墨黎谷的人，但不是谷主……他还……给我起了名字……”

　　颜惜缘闻言一愣，“给你起名字？你没有名字？”

　　绫时尴尬地咧咧嘴，“没有……我是捡来的嘛，掌柜的就喊我阿拾……但师大侠说日后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我姓绫名时字寻光……绫罗绸缎的绫，时来运转的时……”

　　颜惜缘听完这句话腾地站了起来，让蒋离一把给拽了住。两人眼神交汇的刹那似是道尽了千言万语。“夫人别急，先坐。且让我问完。那么阿时，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离开杭州北上京城，是为了解毒？”

　　“是的……只不过……”绫时看了看师韵，“师娘子若是要继续寻找仇人，我也不能让她独自冒险。”

　　蒋离向前探身，盯着绫时的双眼道：“即便你是因为搭救长乐而中毒，你还是想要帮他女儿？”

　　“蒋大人话不能这么说啊！”绫时一皱眉，语气不由得硬了起来，“师大侠负了伤让我遇见了，我当然不能不管！中毒这事儿也不能怪他啊！当时情况危急，那火箭都射到我眼前了，哪有功夫解释那么多？而且这印是墨黎谷的宝贝吧？就算不是，光凭这玉料，我把它典当了，也能几年不愁吃喝！师大侠豁出性命抢来的东西，交给了我，那是看得起我！我怎么能不管他女儿呢？！再说了，”

　　绫时看向师韵，起初有些犹豫，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话都说到这了，索性豁出去算了。“我和师娘子一路搭伴来到京城，就算我高攀吧，我们也是朋友了！是朋友就得互相帮助啊！”

　　“就你贫！朋友就朋友吧，什么高不高攀的！”师韵杏目一瞪，气鼓鼓地看着他。但小娘子心里头是高兴的，毕竟总算通了心意。

　　绫时嘿嘿一乐摸了摸鼻子，“总而言之吧，回答蒋大人的问题，毒我是要解的，还不想这么早就入土……师娘子要报仇，我也要帮她。”

　　蒋离垂下眼，重新坐直了身子，靠回栏杆上。“我要问的都问完了，还请夫人为他们解惑。”

　　颜惜缘叹了口气，同样的一番话，当年常常挂在嘴边，如今提及一个字都如利刃扎心。她半生心血，随着一支淌着墨色的竹筒灰飞烟灭，连句解释都没有。那些记挂的人，天各一方，生死未卜。本以为将往事尘封，踽踽前行，直至岁月将旧忆埋葬，此生也就蹉跎而过。可没想到啊没想到，她还会再说出这句话。

　　“墨黎谷，是个收集江湖消息的地方。总舵位于长安骊山下，分舵以先天八卦之次序，遍布神州。”

　　讲完这寥寥数字，颜惜缘的心头突然敞亮了。是啊，墨黎谷，那是他们的青春，他们的梦想，他们的事业。长安白梨曾经辉煌闪耀，闻名遐迩。玉箫一曲吹奏世间千层浪，竹筒三支装尽凡尘万卷轴。奇侠异客，绿林好汉，贩夫走卒都可踏访迎客亭，买卖消息。空穴之风无中生有在墨黎谷的去伪存真下无可遁形。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维持世间公道，这份心意怎能说罢就罢了？

　　颜惜缘抬起双眸，朱唇上扬，浮起一丝笑意。“师长乐是淡生漠死的幽谷药师，掌川泽兑舵，居于杭州。火离一舵就在东京，旧址便是你们之前到访过的书轩密室。离舵的舵主，是我。”

　　三个孩子闻言齐刷刷地看向颜惜缘，眼中说不出是震惊还是好奇。惜缘见了，莞尔一笑，抬袖掩口道：“怎么？以为御史中丞家的夫人只是个绣花枕头？忘了是谁把你们从李冲的府里救出来的？”

　　她一张笑面，从嘴里发出的却是蒋离的声音。

　　蒋大人脸一红，清了清嗓子道：“夫人本事大，别给孩子们吓着了。离舵舵主颜惜缘，江湖人称百面千音。只要她听过的声音，管弦丝竹，鸟啼虫鸣，男女老少，无不能仿。文懿你可长点心吧，你娘扮做茶肆的管家盯了你好几天了，天天都有来闹事的。不能仗着自己聪明，四处欺负人！”

　　蒋文懿一张俊脸羞成了猪肝色。不过这倒是解答了文懿长久以来的一个疑问。蒋家是太原府的大户，河东路众镖之首。蒋离出仕之前就以河东少虎的名号初露锋芒。可惜他无心武学，并未继承家业。

　　文懿儿时曾随双亲回老家看过，蒋家的人对做官的蒋离只是面上恭敬，但对他夫人可是实打实的佩服。只要颜惜缘在的场合，蒋大人就是个陪衬。虽然墨黎谷舵主的身份并不公开，但颜惜缘高超的武艺，一笑泯恩仇的性格，在尚武的蒋氏老家倍受推崇。所以文懿总算想通了，爹爹在家怎么总是卑躬屈膝的。想来当年为把娘亲骗到手，定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不过这离尘毒，不似芷言说得那般简单。”

　　颜惜缘放下袖子，换回了自己本来的音调。“正如我方才所说，长乐是幽谷药师，毒是他亲自调配。这枚白梨印从未离谷，继而解药也只在谷中。墨黎谷机构庞大，人员众多，运行起来需要大量财物支持。这些财物储存在总舵的金库，解药和诸多珍贵典籍也都在那里。这金库内含无数机关，绝顶高手也抵御不得。唯有用钥匙开启方可安全出入。钥匙共有两把，一把由谷主保留，但他老人家身殒，钥匙也不知所踪。另外一把……”

　　颜惜缘探手入怀，取出一件小物。众人定睛一看，那也是一枚白梨玉印，但比桌上的小了一圈。她抠动机关，自印尾取出一小支圆刻玉梨。颜惜缘将小物件摆在桌上，问众人可看出什么。

　　“说不上来……感觉是什么东西的一部分？”绫时歪着脑袋观摩了一会儿。

　　“眼力不错。另外一把钥匙分成八份，藏于八舵的八枚玉印中。这么设计也是为了将权利均摊。要开启宝库如若谷主不在，那么便需要八名舵主共聚一堂。所以阿时你想要得到解药，就得走遍神州，并说服八舵舵主，将钥匙的碎片交予你。”

　　颜惜缘本以为这样苛刻的条件会将少年吓退。但绫时并没有丝毫动摇，而是陷入了沉思。

　　“可爹爹从没跟我说过此事，我也不知道他的梨花印在哪……”师韵焦急地说道。

　　“我要是没猜错……”颜惜缘要来那支被当做信物的玉簪。她轻轻一拧将玉簪打开，半截玉梨掉了出来。她将两块碎片摆在一起，向绫时道：“其实你要活命，还有另一个选择。离尘毒最忌急躁，你若能一直心如止水，回去望海楼接着做的你小伙计，戒骄戒躁，也能一世平安。”

　　“夫人，”绫时把两块碎片捡起来，放在掌心。白玉玲珑剔透似能如冰雪消融，他仔细端详良久，幽幽道：“若是从今往后，这世上只有蒋夫人，再无颜舵主，夫人可会甘心？墨黎谷没了这么多年，夫人却一直将玉印贴身收藏，定是不想忘却这个地方。我想知道这是怎样的地方，能让身居高位的御史中丞夫人念念不忘……”

　　他抬起头，怯怯地看向颜惜缘，“我也不想再做回那个无名无姓的小伙计了……师大侠说时来运转，我决定抓住这个机会，走另一条路。”

　　“即便这条路道阻且长艰险万重？”蒋离插上一句，“长安白梨消散多年，彼此之间早无联络。说不定你要找的人，已经不在了。”

　　绫时摇摇头，“就算不在了，印也会传下去。我相信他们都和夫人一样，将当年的希望宝贝着，等着再度聚首的一天。这么大一座墨黎谷，也不能说没就没了。陆先生说大家接到谷主的最后一道令是解散。你们都是墨黎谷的人，不能违背谷主的命令。但我不是啊，我可以一边走一边调查。墨黎谷解散的真相，追杀师大侠的贼人，这之间肯定有关系。走遍八舵我就能把事情查明白，还能解去身上的毒。就算没能成功……”

　　他摸摸后脖子，“我也会想办法把查到的东西给蒋大人和夫人送回来，你们可以再找别人接着查。真相一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好一句重见天日的一天！”蒋离笑着站起身，“我非幽谷中人，能不能助你还得靠夫人定夺。但阿时你是个好孩子，师长乐没看走眼。我说了，大人两字听着生分，你与韵儿一样，喊我蒋叔便是。”他上前两步，在绫时肩上重重一拍，“光者，明也。从火在人上，光明意也。不渝志向，不辱使命。从今日起，来蒋府便如归家，等你行遍八舵归来，我为你接风洗尘！”

　　蒋离大笑三声，摆了摆手，缓步走下凉亭。他能说的能做的只有这些了。路，在行者脚下。

　　蒋离走出花园之后，绫时才琢磨明白他这是被蒋大人认可了。那可是阅人无数笑傲官场的御史中丞啊！阿时心里乐开了花，想表达感激之意，但人家已经走远了。他也没办法追上去，只能对着蒋离的背影用力地拜了三拜。

　　颜惜缘淡淡一笑，心说蒋离这个性子，多少年也改不了。“修远虽然这么说，但我毕竟对你知之甚少，不能轻易将玉梨交予你。不过我可以把东西交给文懿，让文懿与你同去。只要你承我一诺，墨黎谷的宝库，必须由文懿打开。”

　　“我？！”蒋文懿闻言一愣，心说娘亲你要给我派活儿提前也不打招呼，这一棒子是要把我支使到哪去啊。

　　“当然是你。”颜惜缘眸子一翻，哼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既然要做男子汉就当志在四方。再说了，你不随阿时出去转转，难道要任凭满腹经纶烂在烟花地里吗？！”

　　在颜惜缘的主持之下，绫时、师韵和蒋文懿结成了出行同盟。颜舵主特意找出一只巴掌大的珠宝盒，内有分格，可以将收集到的钥匙碎片妥善安放。绫时小心翼翼地将盒子贴身收好，这可是他活命的希望。由于墨黎八舵已断了联系，他们下一步是去荆湖北路的江陵府寻找颜惜缘的胞妹颜惜错。惜错嫁到了江陵叶家，叶氏擅长打造兵刃，师晏的断空扇便是出自神匠叶荣之手。

　　三人在蒋府休息了一日，次日一早清点盘缠准备出发。蒋离想着先随夫人去南熏门送孩子们，然后再去找大理寺卿和开封府尹谈论孙大人的案子。可他们还没离府，就见门童带着一宫人急急忙忙地寻了过来。

　　“蒋大人！请蒋大人速速更衣随奴家进宫面圣！”

　　“出什么事儿了？？”蒋离惊诧道。

　　“诶！别提了！”宫人擦着头上的汗，小声地说：“清早大理寺卿去礼部尚书府提孙大人。却没想到孙大人他……他悬梁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