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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牢狱 ...

  •   京畿狱牢外有禁军持械把守,牢不可破。重重栅栏后的牢房黝黑昏暗,仅有一巴掌小窗。春时熏风自窗口飘入,竟也陡增几分寒意。

      没了盼头,犯人们大多蜷缩在草垛上休息,只有刚刚关进来的蒋御史背对栅栏,面向小窗而立。他掐了一根秸秆捏在两指之间缓缓摩挲,似是在盘算着什么。自清早踏入牢房,已过了四个时辰,大理寺卿和开封府尹都没有现身。但他等的那个人也该到了。蒋离确信他离开御史府时,远远瞥到了颜惜缘的身影,既然夫人已归,他也就无大牵挂。

      哐当一声,牢外铁门被打开,冷风吹进,激起弥散在空气中霉味和恐惧的气息。幽幽的火光由远及近,烛火摇曳出阴影,映照出囚犯脸上的绝望。他们见来了外人,纷纷挤到栅栏前观望,有谩骂的,有喊冤的,直到狱卒狠狠敲了几下铁栏,才稍有收敛。

      “让大人受惊了,请大人小心脚下。”狱卒提着灯笼把来者一直带到甬道尽头,关押蒋离的牢笼门口。

      “蒋大人,有客来访。”狱卒不冷不热地喝了一声,然后打开牢门,将来客引进去,嘱咐了一下会客时长为一刻,便躬身退下。

      “蒋大人,圣上明明给了七日期限,你怎么提前放弃调查了?不像你的作风呐。”

      蒋离勾唇一笑,缓缓转过身来,素白的囚犯衬得他面色憔悴,鬓角也爬上了白霜。“这不是为了找个方便的地方,与你叙旧嘛。孙尚书孙大人。”

      礼部尚书孙元庆微微一怔,但马上明白这是对方的虚张声势。他抚掌一笑,聚起一捧草,掀袍坐了上去。“看来蒋大人是算准了孙某人会来看你?我不仅来看你,还给你带了一壶眉寿。”言罢孙元庆自怀中取出一银质酒壶,放在了牢内石桌上。

      蒋离也不客气,坐在他对面,拿过酒壶打来闻了闻,啧啧道:“不错。十年窖藏的陈酿。十年前我还在做刑部侍郎。那段日子真是苦啊,案牍繁重,推理断案审公文。老尚书年纪大了,见不得血腥,我隔三差五地还得去刑场监斩……”蒋离喝了口酒,撇了撇嘴,“不堪回首。”

      “是嘛,”孙元庆冷笑道:“依我看来蒋大人那段日子可是过得风生水起,最是擅长压制官家子弟维护偏袒百姓,还得了个鬼见愁的美名。”

      蒋离耸耸肩,“刑部中人依法行事,何来偏袒之言。不过那时年轻气盛不懂周旋,确实得罪了不少人。”

      “只是得罪人而已?”孙元庆沉下脸,目光阴鸷。十年,他等了十年才盼来今日,能将这姓蒋的小人踩在脚下。他呼吸急促,血液开始沸腾。“十年前,一青楼女死在街头。这本是开封府的事,你却要横插一脚。可你查出什么了?不过一风尘女子,贱命一条,但你怎么判的?!你……!”

      “原来如此……”蒋离抬袖一拂,打断了孙元庆的慷慨陈词。“我也觉得了,孙大人再怎么小肚鸡肠,金明湖畔一盘黑白子你也不至于恨我入骨。方瑾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亲生骨肉!!”孙元庆怒击桌案,目眦尽裂。“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儿子!我进京赶考之时,家中突发洪灾,致使家人失散……这么多年,我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他……我父子二人团聚还没有三日……我的好瑾儿就被你……被你这个混账东西下牢问斩……!!”

      孙元庆猛地起身扑到蒋离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衣襟,眼中满是刻骨的恨意,似要活活将此人掐死。“蒋离!!你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给我儿报仇,我孙元庆寝食难安!!”

      蒋离面无表情,探掌抓住对方的腕子,用力一翻,顺手一推,就把孙元庆挡了开。他略一挑眉,心说跟夫人学的这招还挺管用。

      “咳,”蒋离抚平衣领,清了清嗓子,冷言道:“说完了?骂完了?气出够了?那该我了。”他重新坐在石桌前,把酒壶摆到正中央。

      “孙大人也请坐,容我与你慢慢说。先说方瑾一案。十年前方瑾随友来京,很快便被汴梁歌巷的纸醉金迷所吸引。他沉迷□□场,风月所,在这两地之间流连忘返。起初他运气不错,用在赌场赢的钱包了个歌女菁菁。但□□之事,今日得明日偿,他将盘缠输尽,还想继续赌,就动了歪脑筋。用虚情假意之词,将菁菁骗出凤阁,交与赌场作为押金。可怜小娘子一片真心错付,被百般凌辱致死,抛尸街头。”

      蒋离顿了一顿,喝了一口壶中酒。在刑部十年,他办了三千九百五十一桩案子,判了一百八十七次斩刑。桩桩他都记得,次次他都亲自监斩。他不允许自己眨眼,这是他对生命的敬畏。

      “案子是开封府尹亲自上交刑部的。因为涉案的除了方瑾,还有不少官家之后。这些纨绔子弟不懂人命可贵,肆意妄为。风尘女子又如何?同样有生身父母,同样被养育成人,她们流落红尘已是不幸,如何还能再任人宰割?天子犯法与民同罪已是陈词滥调,但头顶官帽身披官衣的又有几人做得到?方瑾这等草菅人命之辈必须要斩!不仅要斩,还要将他如何作奸犯科,如何落入法网公之于众!法不利不足以树君威。比起恨我蒋离,孙大人更应恨自己。你们父子重逢本是好事,你只教他享受奢靡,却不教他如何做人。子不教父之过,这般浅显的道理,孙大人不懂吗?”

      孙元庆的脸色从红转白,从白变青。他若能搬起眼前的石桌,定要将蒋离砸个四分五裂。

      “强词夺理一派胡言!!”孙元庆的怒喝带着绝望的哭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方瑾是我失散的亲骨肉!还只是个孩子!你怎能这样残忍?他只是年少轻狂,为何不能给他一次悔改的机会?!你就是为了给自己立功绩!为了爬的更高!蒋离!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算盘!小小一个御史中丞也满足不了你了吧?可惜不管你想往哪走,都要折在这天牢里了!”

      蒋离又喝了口酒,点点头道:“可算说到正茬儿上了。孙大人恨我十年一直没有下手,如今总算逮到机会了吧。圣上给的考题看了么?赏罚忠厚之至论,怎么样,想不想写点什么?”

      孙元庆有点没明白他的意思,“圣上给的考题封在密匣之中,后被贼人以假换真,你又如何知道?”

      “我写的我还不知道?”蒋离一托下巴,摆出一个无辜的表情。他眼神中透露着一丝狡黠,嘴角轻轻上扬,如同通晓全局的猎手。“哦,孙大人还没闹明白呢。那依着孙大人的见解,此次殿试试题被盗,是怎么一回事?”

      孙元庆怒目圆睁,瞪着他说道:“怎么一回事?还能是怎么一回事!不是那三司副使李冲,对你怀恨在心,想借此机会将你整治一番?不过算你运气好,若是能在金殿之上让你出丑,届时龙颜大怒,我看你如何招架!”

      蒋离认认真真地听完,咧嘴一乐,“不能说一点不对,但也就对了一点。李冲这个棒槌我看他不顺眼好久了,要不是看在他老丈人是刘太傅的面子上,就凭他那脑子,数都算不明白,当什么三司副使。不过孙大人你也是,在礼部待久了,整日陷在那些繁文缛节里,脑子都木了。你不觉得这事儿,有点太赶巧了吗?”

      孙元庆闻言一愣,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说错了。殿试的题没丢,因为它压根就没出御书房。我从皇上那拿回来的匣子是装笔用的。皇上嫌旧想给扔了,我看还挺好的,不想浪费,就拿回了家。”

      孙元庆怒击石桌:“可是殿试之前皇上说要换题,你交不上,皇上大怒降罪与你,要你七日之内查出原委不是吗?!”

      “你听谁说的?”蒋离一歪脑袋。

      “你说的啊!”

      蒋离勾唇一笑,“孙大人,你我皆是朝廷重臣,应当明白,有时真正的敌人并不是站在光明中的对手。”

      孙元庆这才听懂了。“你编的?根本就没有考题失窃这么一回事?你为什么要来这么一套?又为什么把李冲拉进来?”

      “原因有二。”蒋离伸出两根手指,“一是因为东西丢了就得有个贼,李大人嘛,刚好撞在刀口上。二是因为,他会是下一个。”

      “下一个什么?”孙元庆疑惑道。

      蒋离没回答,而是报了一串名字:“中书舍人吕思诚,尚书省左丞宋明远,太常寺少卿张德茂,都水监监丞李绍文,兵部侍郎郭逸,工部司员外郎王元。这些人孙大人可有印象?”

      孙元庆回忆一番,答道:“这都是近些日子因为犯错失职被罢免的官员……你的意思是,李冲是下一个?”

      蒋离微微颔首,“官员上任罢黜本是常事,但这段时间太密集了。这些人都是从江浙一带上来的,全都是文官,分布于六部三司。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都主张□□,保持现状。李冲祖籍苏州,他几次上书反驳财政新令,我说他尸位素餐他还不爱听。总而言之,巧合太多就不再是巧合。你看我太公钓鱼,不就有愿者上钩了嘛。”

      孙元庆一皱眉,“你别血口喷人,我与此事无关!”

      蒋离扶着石桌站起身,走到孙元庆的身后。他伸出一只手,搭在人家肩膀上,冷笑着说道:“孙大人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难道没有想过,你也是扬州来的嘛?你心中积怨太久,双眼被蒙,让人当枪使了还不自知。我料你孙元庆也没有这个智谋和胆略下这么一盘大棋!”

      他突然掌上发力,扣住孙元庆的肩头,“说!谁人让你四处奔走散布我与李冲不合?谁人让你夜访李冲劝他离京?李冲家里的黑衣刺客是谁派遣的?他们要做什么?!”

      孙元庆吃痛,身子一沉。他挣扎着推开蒋离,大喝道:“蔣修远你休要信口开河!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孙大人再清楚不过!”蒋离步步紧逼,“你今日招了,我还能在圣上面前为你美言几句!若是日后被我查出实证,你孙元庆必将身败名裂!”

      孙元庆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声音中夹杂着切齿的恨意:“蒋离,你杀我孩儿……今日我扳不倒你,但也绝不会让你好过!”

      他退后几步,然后摇动铁门唤来狱卒。走出蒋离的囚牢之后,孙元庆又怒不可遏地骂道:“蒋离你个疯子!你办案办得走火入魔了!你别想着诬蔑我什么!咱们走着瞧!总有一日,我要让你跪在地上,向我求饶!!”

      狱卒带着孙元庆快步离去。蒋离长叹一口气,双手攥着铁栏杆,把脑袋顶了上去。不会儿功夫,一阵脚步声从囚牢的另一个方向传来。大理寺卿裴煦掂着牢门钥匙缓步走了出来。

      “老朽为大理寺效力三十余载,蔣修远你是第一个自己要求进来的。”

      蒋离苦涩一笑,歪着头看向老者道:“我也没办法啊裴大人,圣上逼得紧,不用点非常手段,钓不上大鱼来。可我都自请入狱了,还是没能从孙元庆嘴里套出有用的。最多也就能打乱他们的阵脚,算是个缓兵之计吧。”

      裴煦打开牢门,把官服官帽都还给蒋离,然后问道:“接下来蒋大人作何打算?”

      蒋离谢过老者,更衣戴帽,一面系扣子一面答说:“先进宫面圣吧,殿试在即,收拾完这摊再说。对了,请裴大人嘱咐府尹,胡秀一案需仔细彻查。没想到我蔣修远又背上一条人命,有折阳寿呐。”

      裴煦倒是不以为然,摆手道:“蒋大人这嘴皮子,怕是阎王爷都得让你三分。他老人家为了能耳根清净,早一日都不会收你的。”

      “哈哈哈!”蒋离大笑三声,只是笑中带着几分无奈。“裴大人,这盘棋还远未结束。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言罢,他由老人家陪着,阔步向狱牢大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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