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火（ABO）》将长烬

8、第 8 章

　　天已经彻底沉沉如墨。滂沱大雨下了整整一日，到了夜晚尚不曾停下。在远离市区的荒废地段，一栋极老、极窄的二层小楼在暴风中几乎摇摇欲坠。只有这里没有被剥夺、拍卖，一则是法律层面人权的最低保护，二来，因为它实在过于破旧、毫无价值的缘故。

　　但这里正是陈荣夫妇最早年居住的老房子，是陈氏公司的发源地，也是陈沐深现在所拥有的，唯一的家。

　　陈沐深慢慢打开门。
　　里面是黑暗的，也毫无动静。但他知道，陈沐源一定在这里。

　　陈沐深拖着麻木的身子，迎着暴雨在墓园里找了好久，依旧没找到弟弟的身影。于是他便清楚了，葬礼结束后沐源一定又独自回了家。
　　从那场事故发生之后，他的弟弟，就与自己形容陌路。
　　或者是更久之前……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小小的会叫自己“哥哥”的孩童，开始不再用以往亲密的目光注视他。

　　不过陈沐深并不感到生气，或者说，这大概是自己应得的。因为正是他提议出门旅游，是他在最后一刻得到了养父母用生命换来的保护，也是他没能认出陆家的真面目，弄丢了养父母一生的心血。此刻罪人尚且浑浑噩噩地活着，可十六岁的沐源，却永远失去了亲生父母，也失去了属于他的公司、钱财、地位。

　　陈沐深愿意一直接受来自弟弟的痛恨，如果这能让对方心中好受一点的话。但此时此刻，他是如此身心俱疲，迫切渴望得到亲人的一句安慰……不，只要能够听到一声“哥哥”，他就甘愿继续这样行尸走肉般活着，只为了沐源一人而活着。

　　活下去的理由，也只有这一个而已。

　　“沐源，我知道你在。”陈沐深顺着摇晃的楼梯爬上二楼，即便是这样轻微的动作，他的腿也在打着颤，气喘吁吁。他依靠在狭窄黑暗的过道边上，一下一下轻扣房门。

　　“出来见见我，好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对你说。我们已经很久没聊天了。”这幅心平气和的模样，如果让旁人看到，估计完全认不出是葬礼上拿着刀的神经质家伙。

　　但没有任何回应，死寂一片。

　　“我有点累……现在很想见见你。”陈沐深也不气馁。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声。

　　“没关系。我知道你在听，那就这样聊聊吧。沐源……明天开始，我有一份很重要的工作，可能会经常不在家。”

　　屋子里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很细微。

　　陈沐深顿了顿，继续试探道：“你原本的高中已经休学了，借这个机会，我想送你去omega专门寄宿学校……好不好？”

　　这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他既然已经与余炽做了交易，那就再无退路，哪怕对方是会莫名其妙突然进入发情期的野兽、甚至强迫自己在车中……但再可怕，他也必须坚持下去。因为只要一年之后，债务就可以还清，至少沐源还可以拥有自由的未来。他会带着弟弟去很远的地方，重新开始——如果那时候他还活着的话。
　　但在此期间内，他完全自身难保，又谈何照顾别人？连相识多年的陆晨裕都会拿着自己的软肋来威胁，难道余炽就一定值得相信吗？
　　不，自从陈家这艘巨轮失去掌舵者、轰然坍塌的那一刻起，除了唯一的亲人，他就再没有任何人可以信任了。
　　Omega专门寄宿学校，大概是现在这世上唯一能够给予沐源微薄庇护的地方。

　　砰——

　　许久，房门终于打开了。
　　一道身影渐渐走了出来。

　　屋内屋外漆黑一片，没有灯光，亦无月色。黑暗之中，陈沐深完全看不清弟弟的脸，只能感受到一具温热的身体缓缓靠近。

　　“沐源……？”

　　潮湿的呼吸喷洒在脸庞上，同时，一只手掌慢慢靠近，似乎要抚摸他，又似乎要紧紧掐住他的喉颈。那股滚烫的热度传来，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是野兽一点点压低身子，在黑暗中狩猎的前兆。

　　陈沐深面色一变，下意识躲开——这让他一瞬间想起白天的痛苦经历，反射性地产生恐惧。

　　靠近的手掌蓦然一顿。
　　过了一会儿，开关“咯吱”一声响了，昏黄的灯骤然亮起，照进破旧的阁楼。

　　“现在连你也要抛下我吗？”
　　陈沐源哑着嗓子，轻声开口。

　　十六岁的少年，漂亮而消瘦，但过分苍白的皮肤上挂着两个黑眼圈，眼眶微微红肿。头发也是乱糟糟的，许久未剪的刘海垂落，显得有些病态的颓废——可以前，他从来都是个整洁乖巧的好孩子，会微笑着一边注视自己，一边依赖地唤着“哥哥”。

　　他这副模样，这句沙哑而低沉的话，让陈沐深心中愈发钝痛起俩。

　　“不是的……”怎么会抛下自己的弟弟呢？但陈沐深实在不想让他知晓自己狼狈的“交易”，更不想让他卷入其中复杂纠纷之中。

　　陈沐深嗫嚅着唇，拼命解释道：“我遇到一个很好的机会。只要一年，工作结束后咱们就彻底离开这里。请坚持一年，好吗？”

　　“非去不可吗？”陈沐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缥缈。

　　“嗯……非去不可。”
　　“可是你也休学了，什么时候复学呢？”

　　那些年少的时光已全部坍塌破碎，这辈子大约不可能再有机会了。
　　陈沐深垂眸，许久才涩然回答。
　　“……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和你不一样，不读书……也可以的。”

　　“那么你哪来的钱？”
　　“……我还有一些。够用的。”

　　“哦，这样啊。”昏黄的灯光下，陈沐源的神情看不太清，只是慢慢说道：“可我宁愿不去。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庭巨大变故，向来听话的弟弟，不知何时有了自己的主意。陈沐深只得继续找理由：
　　“沐源，你成绩那么好，在科研上也继承了爸妈的天赋……小时候你不是一直说，想要研发出能够治疗我的药物吗？难道这个梦想就要放弃了吗？”

　　“难道你没有梦想吗？你不是已经放弃热爱的地质专业了吗？反正都已经无所谓了。”

　　陈沐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瞳孔中倒影出陈沐深的脸：“剩下的时间无论长短，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就够了，这不是很好吗？”

　　听到这样的话，陈沐深感动极了。不过仍狠狠心，软硬兼施：“你必须继续去上学。否则……否则我就……”

　　“否则什么？否则……你就不认我这个弟弟？”

　　不认？这世界上，他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啊！

　　陈沐深一愣，急促回答：“说什么呢。你永远都是我弟弟。”

　　“永远都是你的‘弟弟’吗……”
　　“哈……这样啊。”

　　轻笑声响起，如此不合时宜。闪电骤然从窗外掠过，飘摇的暗淡灯光下，陈沐深忽然莫名打了个寒颤，沉默不语。

　　很久之后，轻笑声才渐渐湮没。

　　肩膀一重，陈沐深看见弟弟俯身靠近，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就像一下子回到了亲密无间的从前。恍惚之间，发觉仅是月余的疏远，少年的身高便已不比他矮多少。

　　他刚要环住这具身躯。紧接着，便感觉到自己的弟弟在他的颈窝处深嗅几下。

　　陈沐深浑身一僵：“……怎，怎么了？”
　　他在雨中淋了很久，气味上应该没有什么破绽。

　　“……没什么。”

　　少年在他的颈间继续趴着，只露出软软的发丝。衣领间发出的呢喃微弱却沉默，听不出任何情绪。
　　陈沐深伸手摸了摸柔软的发丝，对方像小狗一样眷恋地蹭了蹭，和小时候一样。

　　“你真的是因为要去工作，才会让我去寄宿学校吗？”
　　“是的。”

　　“没有别的原因，比如……被迫的？”
　　弟弟轻微的呼吸在耳边起伏，明明是关心的话，陈沐深却忽然有一种被审判的不自在感。
　　“没有。”他回答道。

　　“不要欺骗我。”
　　陈沐深闭了闭眼：“……我从不会骗你。”

　　“这样啊。”

　　过了一会儿，平静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了回答。少年的声音带着暖意，依恋而柔软。

　　“……我答应你。”
　　“不是因为我想，而是因为这是你的选择。有件事情我以前还想不太懂，不过现在终于想通了。爸妈今天彻底走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只有彼此。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对不对？”

　　“哥哥。”

　　白天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几乎瞬间就要落了下来。
　　陈沐深听到久违的这声“哥哥”，心脏猛然剧烈跳动起来，有种跋涉许久终于才回到家的感觉。他突然觉得再多的痛苦也可以忍受下去，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是的，沐源，我们只有彼此——我向你承诺，绝不会抛下你。”

　　他的弟弟。唯一的亲人。
　　爸，妈，哪怕我付出任何代价，都绝不会再让沐源受到丝毫伤害了。

　　兄弟二人紧紧相拥在一起，好似曾经的隔阂已经荡然无存。原本恐怖的雨夜也显得有几分静谧的温馨。
　　陈沐深静静地享受此刻的安静。

　　外面的狂风骤雨，以及为期一年的肮脏而痛苦交易，都暂时与这一方天地无关。
　　什么陆晨裕、余炽……他统统不愿去想。只有亲人，最纯粹的亲人在给予他活下去的力量。

　　就请允许他，再软弱这片刻吧。

　　……

　　陈沐源低垂着头。

　　哥哥浑身滚烫无比，大概是因为被淋了雨，所以才发着高烧。但又仿佛不止如此。

　　他白皙脆弱的脖颈，有几处伤口与蹂躏后旖旎的红痕，腺体处另有一处野兽般的咬痕，如此刺痛着双眼。
　　还有一缕alpha的信息素。
　　是最令人厌恶的，火焰燃烧的味道。

　　他最亲爱的哥哥，向他说了谎。

　　老旧的灯泡明明灭灭，最终发出轻微的滋啦声，宣告崩溃。
　　闪电划过，白光如利刃出鞘。

　　一瞬间。

　　静谧的黑暗中，映照出一双冷漠的，凝视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