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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漆黑的眼珠看不见光 ...


  •   他索老人的屋子在城市的角落里,用沙土随意地构筑起一个很难称之为房子的地方,添置了几件还算是像样的家具,这样就称得上是个家了。

      其实对于家这个称呼,他索并不是很熟悉,毕竟在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个旅居四处的游子。

      年轻的时候,身强力壮,离开了戈沙城出去闯荡,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也没有外出的戈沙人遇见过他。

      突然有一年,已经生出半头白发的老人回到了戈沙城。没有想象中的衣锦还乡,还是同样的落魄困窘。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是大家都知道,他索变得不一样了。

      曾经那个许下豪言壮志的他索已经离开了这里,回来的,不过是一具躯壳罢了。

      他讲话的时候非常缓慢,似乎是因为他的喉咙在早年间受过伤的缘故。说实话,当苏筱见到他索崎岖的面皮和那些干枯如同树皮一样的皮肤的时候,她的内心是震撼的。

      就像是,直面时光的痕迹。

      安拉似乎跟他的关系不错,两个还算是有说有笑。他索腿脚不便,常年坐在那个勉强能称之为床的小土包上面,用一条破旧的毯子捂着自己的身体,安拉便忙前忙后地帮他料理一些生活中的难题。

      苏筱想,“果然,安拉实在是个热心肠的人。”

      这时候安拉的忙碌已经接近尾声,走过来挨着苏筱坐下,“他索爷爷,你想跟她讲一讲你的故事吗?她不是咱们戈沙城的人,是从外地来的,观察和记录就是她的工作。”

      他索这才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一眼这个在他床边坐了将近半个小时的姑娘。

      苏筱借着窗户外投进来的些微日光,看清了他索的长相。除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褶皱之外,这张苍老的脸庞上嵌着两颗漆黑的眼珠。

      那眼珠实在滚圆,又很黑,形似玩偶身上的假眼睛,苏筱感觉自己的心都抽了一下。

      “他索爷爷好。”

      知道老人可能听不懂,苏筱还是认真地打了一个招呼。

      没想到他索突然用手支撑起身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苏筱一眼,然后用流利的汉语回答了她,“你是南方人吧。”

      苏筱有些吃惊。

      “看你的长相是南方人。”

      他索说完这句话就又躺回了自己的床榻。

      苏筱这才想起来开口,“对,我是南方人。”

      “南方人大都生得很美,很……含蓄的美。”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含蓄这个词,说的时候仿佛嘴唇和舌头还不大认识,听起来也奇怪极了。

      苏筱还是礼貌地点点头。

      他索说完这句话好像是没有了什么精神,朝着墙壁那一面闭上了眼睛。

      苏筱突然被这沉默的氛围困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姑娘,明天可以来陪我聊聊天吗?”他索的语气像是在恳求,他明明没有任何情绪,苏筱却觉得那句话里就像是藏着他的眼泪。

      走出去了很久,安拉才开口,“他太孤独了,也许,曾经还吃了很多苦。”

      苏筱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但莫名地被那土包上的老人牵动了心弦,也变得阴沉、压抑了起来。

      是夜,苏筱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他索”两个大字,一笔一划的,单纯用横和竖构筑起来的建筑,并没有任何的笔锋。像那个老人,躺在床上,一丝感情也无的样子。

      夜渐渐深了,苏筱又想起那一双漆黑的眼珠。

      像是在一张白纸上用墨水晕染出的两个句点。

      也许,这双眼也曾见过名山大川,曾目睹过很多人的人生。人的年岁就像是树木的年轮,你所经历的必定会留下痕迹。苏筱还太年轻,她想不到他索的痕迹是什么,也许是曾经爱恋过的姑娘,也许是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也许是那些渐行渐远的朋友,是什么呢?

      苏筱说不清。

      她失眠了。

      其实这些天,她一直都像是生活在梦里。有时候睁开眼睛都还会疑惑,“我真的离开家来到沙漠了吗?”

      这个时候她推开窗户,看见天与地之间那单调而陌生的色彩,她才确信,这是沙漠。

      这里同她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完全不一样,人们说的话,唱的歌,他们的困惑,他们终其一生努力的东西,以及……他们的信仰。

      任何生在低处的人总是无可避免地向往光明,纵然那光明灼伤了眼睛,依旧趋之若鹜。

      就像,飞蛾扑火。

      苏筱不喜欢下一句,“自取灭亡。”她总觉得这就像是给飞蛾的行为下了一个定义,这种英雄主义的悲剧式浪漫,不该被这四个字草草概括。

      她热爱一切宿命的悲剧感,明明知道自己的力量微小如萤火,仍旧选择去做一个勇敢的人。但最终,逃脱不了结局。

      可苏筱现实中却是个十足的逃避主义者。

      可能这就是生活的戏弄吧,滑稽、荒诞,却也有了中宿命的味道。

      苏筱披衣下床,把一扇像是纸糊的窗户推开,月光就那样洒了下来。沙漠里的月光格外清亮,照得亮街巷。

      李白说,“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是苏筱以及很多同龄的孩子从小就会背的诗句,可是小时候还不解其中深意,伴随着长大,人生的路径越来越宽广,却突然发现和那时的李白有了些情感共鸣。

      苏筱有点想家了。

      妈妈的怀抱总是温暖的。下班回家会有人在家里忙前忙后,她把香喷喷的饭菜端到苏筱的面前,询问她一天中的开心事。苏筱总是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可是妈妈的脸上从来没有过不耐烦的神色。

      父母和孩子就是这样,无条件地爱,无条件地支撑。

      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想,这方土地与这些诞生在这里的人们,不也是父母与孩子的关系吗?“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句谚语流传多年,难道要因为自己的父母比不上别人的父母,就自怨自艾吗?

      维持一个家,不仅仅是用物质的“面包”,更需要爱与尊重。

      只有尊重才能理解,只有理解才能相伴走得更远。

      苏筱突然想通了这件事,颇有些茅塞顿开的意味,于是又折返回床上。只是这沙漠的夜晚过于冰冷,一旦离开了温暖的被窝,就很难再睡得暖和。这下成了物理性失眠了,苏筱默默叹了一口气。

      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小城的四面八方传来,看来大家都已经收拾齐整准备迎接新的一天了。

      苏筱几乎是睁眼到天明,所幸太阳一回到这片土地上,就开始升温。疲惫了一夜的苏筱在这舒适得有些冒汗的温度上进入了梦乡,直到安拉的叩门声响起,她才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约定。

      顶着两个黑眼圈开了门,安拉一看见她这个样子便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你昨晚上干什么去了?太兴奋了吗?”

      苏筱这才注意到安拉的辫子末端系着各色的小铃铛,她笑起来的时候铃铛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苏筱揉了揉有些水肿的脸蛋,“昨晚失眠了。”

      “失眠?”安拉问这话的时候,表情格外生动,就像是……她不知失眠为何物一般。

      苏筱突然有点羡慕——躺在床上就能睡着的人该是多么幸福啊。

      “好啦,你快点收拾一下,我们今天还约了他索爷爷呢。”

      苏筱点了点头,手里的速度也加快了一些。

      安拉百无聊赖地坐在凳子上,下意识地打量着周围,看见桌子上还没有收拾起来的笔墨来了兴趣,“难道你真的是来搞创作的?”

      苏筱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有兴趣,但是做得不太好。”

      安拉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一件事,如果已经成为了兴趣,那说明它于你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既然非常重要,那么把它做好也只是迟早的事情了。”

      苏筱觉得她这个说法很新奇,忍不住问她,“你怎么知道就一定能做好呢?”

      “因为好与不好是人来评判的,你都这么努力了……”她说到这儿的时候忍不住瘪了瘪嘴,“谁又能说你不好呢?”

      苏筱觉得自己短暂地被安拉治愈了一下,从前她总觉得自己这是写得什么丑东西,但是现在,似乎对于写作多了一份自信。

      毕竟,要信任自己正在深爱着的东西呀!

      苏筱收拾停当之后,两个人就赶去了他索家。

      他索还是虚弱地躺在土包上,如果不是那正在颤动着眼皮,简直让人怀疑他的生机是否已经消散了。

      苏筱试探性地叫了一句,“他索爷爷?”

      那蜷缩在旧毯子下的身躯动了一下,“你来啦,小姑娘。”

      苏筱闻言上前扶了一下,帮助老人翻身坐了起来。

      “谢谢你愿意记录我的故事。”老人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自认最慈祥的表情,“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身上发生的也都是普通事。如果你是要想要一些轰轰烈烈的故事作为自己的素材的话,我恐怕无能为力。”

      苏筱没有因为他索这番话而觉得气馁,“他索爷爷,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普通人,百分之九十九的事也都是普通事,这并不代表这些平凡的生活不值得被记录。也许,戈沙城的很多人都在羡慕您,能走出去,看过那么多的山川湖海,见识过那么多有趣的人和事呢!”

      他索显然有些动容,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她,看见小姑娘一副慷慨从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苏筱看见那漆黑眼珠里的笑意,从背包里拿出相机,记录下了这宝贵的一刻。

      就这样,一个漆黑的房间,一座简陋的土床和一个生命即将衰败的老者的……一个极具生命力的笑容被永远留存下来。

      “他索爷爷,我给你拍了一张照片。等我回去洗好了之后,托人给您送过来。”

      “好。”

      他索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了末尾,也知道苏筱的承诺也许无法兑现了,但他还是坦然地接受了这份善意。

      安拉看着两个人的相处,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觉得眼眶有点酸酸的。

      我们永远不能预料自己会遇见谁,发生什么事。可是,对于我们来说,那些人那些事,终究是要错过的。

      安拉遏制住自己的想法,努力地逃离“错过”这两个字眼,可是越是逃避,那种情绪就更加深重地追赶上来,包裹你、缠绕你,让你不可避免地走进这个“怪圈”。

      他索像是真的放下了心中的一切遗憾,解开了所有的枷锁要将那平凡却又不幸的一生,同这两个尚且“不识愁滋味”的小姑娘分享。

      “其实我从前一直是个不大安分的人,总是觉得自己的命很苦,所以总是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因为见过老一辈的叔叔婶婶们在这片沙漠上求生活的凄惨样子,就一直想着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一下。等有钱了,衣锦还乡,给戈沙城的人们买很多很多水回来,让他们喝三辈子也喝不完。”

      “那个时候太年轻了,头脑简单,想的也少,可是脑子里没货,手里没技术,就算走出沙漠也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命。我那个时候不信命啊,我爸拿着木棍打我,也没让我回头。他下手特别狠,我知道,那是因为他害怕,他害怕我出去了就不会回来。我却很委屈,我觉得他不理解我,不懂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一门心思要走。”

      “我还记得来接我的人在家门口等我的时候,我爸几乎跪在我面前,他说:‘他索,爸爸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如果你走了,我该怎么办?’我觉得他大题小作,我都说得很清楚了,等我赚了大钱就回来,他怎么就是听不懂呢。后来我才明白,赚大钱太难了,也太久了,他等不了。那是我和我爸的最后一面,等我再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我所认识的、熟悉的亲人已经全都去世了。我一下子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不仅没有挣到钱,还弄丢了最爱我的人。我不敢想……我不想他临走的时候,会有多恨我这个儿子。”

      “出去之后,我一直跟着一个大哥一起做一点体力活,帮别人搬家、搬行李之类的,但是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很憋屈,这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密不透风的地下室,看着那些睡在床上的同事们,我觉得我的人生毁了。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吧,我的梦死了。我接受了自己的是个普通人的事实。我开始奔波在各个火车、汽车站,去了很多城市,但是对它们一点印象也没有。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一个人忙碌于生计的时候,就根本不会有什么闲心去发现生活里的美好了。”

      “就这样混了几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也渐渐攒了一点钱。但是我根本不敢回戈沙城,我永远忘不了我走的时候是怎样一副嘴脸。我害怕,害怕在大家面前丢人,更害怕我爸骂我。所以我就这样留在在南方,认识了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她身体上有缺陷,是个盲人,基本生活可以自理,但是还是需要有人能够照顾她。那个时候,我每天都会从她家门口路过。刚开始我们不打招呼,但是后面她渐渐能够分辨出我的脚步声了,就会朝我点点头。我们两个没有刻意地去了解,就是缘分到了,就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

      “结婚之后,我用之前攒的钱做一点小生意。我们两个一边照看着生意,一边搭伙过日子,还算是过得去,没有刻意地去想自己应该怎么样活。我以为我已经忘了,那些日子里,我过得那么快活,可是每一次打开水龙头,看着那些流淌的水,我还是会忍不住用桶把水装起来,还是会忍不住想起那些住在沙漠里的日子,就像……就像那些沙子已经穿越了无数个城市重新来到我的面前。”

      “我恨呐,我恨的是我自己。我恨自己说出没有退路的话,更恨自己拉不下来那个脸来,为着所谓的面子,为了所谓的诺言,我竟然真的错过了他们……”

      说到这里,老人已经泣不成声,他的悔恨、痛苦,让我们穿过时光的界限,见到了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他索漆黑的眼珠在泪水的映射下闪着光亮,“我们没有养育孩子,因为两个看不见未来的人本身就是没有资格生儿育女的。我知道,我的脚还深深陷在戈沙城的沙漠里,可是我的身子却在远隔万里的地方徒自游荡着。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我似乎突然有了回来的理由。也许是彻底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了牵绊,也许是太过思念……”

      他索回到家乡的时候,面对的就是亲人的离世,他甚至没能看他们最后一眼,这一生都无法再次与他们团聚。

      安拉说过,沙漠是一切的眠床,那些去世的人们,一旦葬进沙子里,便彻底离开了我们。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抵达彼岸,又或许,沙漠里的人只有回归那一片黄沙才能寻到真正的归处……

      他索的叹息还在小小的土房子里盘旋,可那双漆黑的眼珠已经再也见不到光了。这是他索对自己的惩罚,他把余生装进这间随时都有可能坍塌的房子里,也把光明永远困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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