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相赠》桃五居士

2、沙漠是一切的眠床

　　这里的邻居很是和蔼，隔壁那晒得黝黑的大婶时不时给苏筱送些她自己做的吃食，大都是硬邦邦的面点制品，干得难以下咽。

　　苏筱不忍拒绝，却没有什么好的选择，只得接受这份好意。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懂得汉话，语言成了第一道坎。当苏筱无数次因为不能有效沟通而失去交易的机会之后，那种焦躁不安的情绪笼罩了她。

　　苏筱的牙龈出血了，在某一个清晨，她睡眼惺忪地从土炕上起来的时候总觉得嘴有什么东西，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睡觉不踏实流的口水，伸手一摸才知道原来是血。

　　生命中的前二十几年里从未有过的经历出现了，她心里的慌张几乎控制了她的大脑。苏筱急急忙忙地用一块灰布捂住嘴，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到大街上求救。

　　然后，撞倒了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孩子。

　　这是苏筱第一次见到安拉，她茂密而乌黑的长发被编成好几路辫子，上面用彩色的发绳装饰着。毫无疑问，即使灰头土脸，她依旧是个耐看的美人。

　　安拉还没来得责备来人，便看见她的装束——并不是本地人。

　　“她应该是有很急很急的事吧。”安拉这样想着，忙把她扶起来，用一口很流利的汉话问她，“你怎么了？”

　　在很多年后苏筱再一次回忆起那一刻的感觉，“就像是坠落在异世界的旅人被拯救了一样。”

　　没有人知道在异乡听见一口流利的汉话是一件多么感动的事情，更何况还是在这样的处境之下。

　　苏筱指着自己的嘴，又把手上的血迹拿给她看。

　　安利笑着接过那块灰布，帮她擦干净嘴边的血迹，“你只是太长时间没有吃蔬菜和水果，所以身体受不了了。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如果一直这样的话，是会致命的。”

　　苏筱认真地点点头，然后无奈地对她说，“我没办法跟这里的摊贩沟通，所以总是买不到需要的东西。”

　　安拉看她一脸的茫然无助，便好心地问，“你现在住在哪里呀？如果离得近的话，你要去采购的时候可以叫上我。”

　　苏筱的泪在眼眶里积蓄许久，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安拉有些手忙脚乱，“诶，你别哭啊，你先别哭！”

　　这段时间的委屈和无助像洪水笼罩了苏筱，她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哭上一场，把所有的难过都化作泪水。

　　“难过是次要的，这样你会缺水，沙漠里最珍贵就是水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苏筱赶紧擦干眼泪，向安拉道了谢。

　　“不用这么客气，我出去上学的时候，也是因为不懂汉话跟大家谈不到一起。但是后来周围的朋友们都很友好，一直耐心地教我，所以你现在才能听到我这口流利的汉语呀。”

　　安拉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一弯月牙儿。

　　经由此事，苏筱振奋了不少。是啊，每个人都会置身于陌生的环境，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有的人选择默默流泪，有的人选择迎难而上。

　　“我来这儿，不是光顾着哭的。”她这样安慰自己。

　　之后，在安拉的帮助下，苏筱买到了一定的清水和蔬菜。

　　平时在家的时候不屑一顾的东西，却是另一座城市的居民们救命的存在。这个世界总是这样神奇，当你的位置发生了置换，你才能更加懂得珍惜身边的一切。

　　苏筱难得奢侈地煮了一个青菜汤，汤很少，菜也很少，全程用一个大锅盖盖得严严实实，唯恐其中的水汽跑到空气里消失不见。

　　快意地品尝了一口自己做的汤水之后，苏筱觉得自己的身心都被治愈了。那股暖流顺着身体的经脉流到每一个角落，确确实实地温暖了她的心。

　　天色已经黑下来，苏筱披上厚实的棉袄推开门，看见一轮圆月挂在天幕之上。那样清晰，那样明亮，就像是伸手便能触碰。

　　这是在城市里见不到的美景，那些曾被钢铁森林遮蔽的天空重新显露出它真实的模样。

　　苏筱看着，不禁痴了。

　　风越来越凉，苏筱打了个寒颤，然后重新回到屋里。

　　一张斑驳的木桌，一盏昏黄的灯光，一支笔，一个笔记本。

　　苏筱忠实地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闻，将目光所及的黄沙百里用另一种方式永远留存在了记忆里。

　　“人们说，作家是使命是记录。我想，当那些壮丽的景色以文字的形式出现在我笔下的时候，我就已经完成了我的使命。”

　　又是一个清晨，小城的叫卖声适时传来，潜入无数个未完的梦。

　　苏筱无奈地梳着许久未洗的长发，放在从前她是忍受不了的，但是现在可以。最值得宽慰的是，在风沙的吹拂下，头发还算是干燥。

　　隔壁的大婶一大早就开始和面，想来又是要做一炉近日的嚼头了。

　　苏筱围着头巾漫步在小城的街巷里，旁观人们生活的点点滴滴。

　　其实她一早起来是想去找昨天遇见的那个女孩儿，但是因为对别人的姓名和住所一无所知，便只好在街道上闲逛了。

　　虽然两个人只有一面之缘，但苏筱已经把她当成是在戈沙城唯一的朋友。

　　“嘿！你好呀！”安拉像一只欢快的小鸟，蹦跳着来到苏筱的身侧。

　　苏筱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终于找到你了！”

　　“你在找我呀！”安拉显得非常受宠若惊，“哦，昨天忘记告诉你我的住处了。”

　　“以后可以到那个两层小楼来找我，看见了吗？”

　　苏筱觉得她的话莫名像许誓一样。

　　她也很坚定地答道，“看见了。”

　　安拉很热情地给苏筱介绍了城里的各项布局。

　　她很适合做向导，那种上扬的语调和轻松的姿态很容易感染身边的人。

　　最后，安拉带她去了自己的秘密基地——一座高高的沙丘。

　　沙漠里是最不容易留下痕迹的地方，因为朝去夕来，黄沙便掩埋了一切。但是这座沙丘一直都在，它被覆盖又被吹开，无数次拨云见日，无数次得以存在。

　　两个人坐在高高的沙丘上，望着远处看不尽的黄沙，安拉突然有些伤感。

　　“它可能会消失，但还有人记得它存在。就像……花朵无数次枯萎又无数次盛开。”

　　苏筱心里很受震动，原来这里的人是真的爱着这片土地，哪怕是黄沙。

　　安拉继续道：“沙漠是一切的眠床。你知道吗？这片沙地埋葬了我所有去世的长辈，人们把尸体埋进沙里，沙子就带着尸体去到他们的归处了。不会腐烂，也不会消失，只是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沙子是最干净的，比水干净，比土干净，比这个世界上的很多很多东西都要干净得多。”

　　苏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俯身抓起一把沙子，任由它在指缝中溜走，伴随着风吹向远处……

　　不合时宜的，苏筱突然想起了《还珠格格》的主题曲，“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走天涯……”

　　“你听过那首歌吗？”

　　两个人心有灵犀地笑出声来，然后笑倒在松软的沙子里。沙子从四面八方泄了出来，像水一样，要将她们淹没。

　　真好啊，如果沙子真的是水就好了。古人诉说一场春雨给收成带来的增益的时候，会吟诵“春雨贵如油”。可是于沙漠中的人而言，水源无论是在任何季节、任何时机下都是那样的珍贵。

　　水是生命之源，却偏偏有人生来就是在这样干涸的沙漠，它不为人类提供水源，更不为人类提供必需的蔬菜和水果，这里的大地上没有粘手的泥土，只有那些转瞬从指尖溜走的沙粒……

　　安拉笑着笑着，便觉得一阵悲哀席卷了自己。

　　“苏筱，沙漠是生命的眠床。”

　　苏筱抬起头，意外地看懂了她目光中的含义，“那就想象自己是一尾鱼，一尾自在遨游的鱼。”

　　“鱼也很好，只是如果有选择，真想做一阵风——真正的自由，永远不会陷进沙子里。”

　　苏筱总觉得安拉不会是这样多愁善感的女孩，但是此刻，她也只能用沉默掩去自己的疑问。难道，真是这方土地造就了一群矛盾的人吗？

　　苏筱无法为自己解答，索性卸去所有力气，更加彻底地滑入沙子里。

　　两个女孩就在这样的滚烫的黄昏里用沙粒暂时地将自己的思绪封存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安拉率先起身，“谢谢你陪我打发了一个无聊的下午，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我可以带你去拜访戈沙城的老人们，他们肯定会有很多过去的故事想要对你说的。”

　　苏筱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晕了头，呆楞地看着安拉，一时间忘记了道谢。

　　安拉伸出手，示意苏筱站起来。

　　苏筱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放进那双粗粝的手中，那掌中的温度有些烫人，一股力量牵引着苏筱站了起来，而那掩盖在身体上的黄沙，随着苏筱的动作渐渐滑落，似乎是在与人的斗争中落了下风一般。

　　“谢谢你。”

　　苏筱很真诚地道了谢，其实她想用更加真挚的语言表达自己的谢意，但是话到嘴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最终还是归于平凡的三个字。

　　安拉径直朝着有人的聚落走去，苏筱默默地跟在后面，在这样一个平凡的黄昏，两个人的道路似乎重合在了一起。

　　苏筱觉得安拉实在像个向导，各种意义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