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星》银十二

46、无情

　　“灵宣！”
　　“你还笑！”
　　“你居然拿这个去骗景王爷的十尺长卷千里春色图，有没有心啊你！”
　　“一直赢有意思么？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按你教我的说呢？就凭你了解我？”
　　“你知不知道人心是最不可捉摸的，你总爱赌这个，迟早有一天是要遭报应一败涂地的！”
　　……
　　夜色无边，天亮却不过是一瞬间。
　　日头越升越高，转眼便爬到了头顶，颜七敲了半天门，终于是不耐烦，“哐当”一脚将门踹了开，楼下算账的掌柜听见响动头也没抬，默默在账上记了一笔。
　　“吃饭。”
　　柳无夜一动不动地坐着，盯着窗格，不知在想什么。颜七看了眼他束得整齐的头发，微微皱了下眉，不会是坐了一夜吧。见他没有动弹的意思，他也不劝，将饭摆到了他面前，自顾自坐下，开始吃。
　　“冯月明松口了，你应该不吃惊，虽然没有证据，但够传唤袁殊了，宁大人向总兵大人借了弓弩营，带着口供去了袁氏山庄，却未见袁殊踪迹，他昨日便借着游园的名义，带了一女子和两护卫出去了，有畏罪潜逃之嫌，可又没法通缉，宁大人求助了昭影司，希望借江湖之力找到他，这是跟他走的三个人的画像。”
　　无人接茬，柳无夜眼珠都没动。
　　“还有张寻人启事，衙门昨夜在城北发现一具无名男尸，望知情人通告家属认领。”
　　画像拍到眼头上依旧毫无反应。
　　“七天内没有消息就乱葬岗埋了。”
　　柳无夜终于似笑非笑地牵动了下嘴角，“大侠做事真周到，管杀管埋。”
　　颜七匆匆咽了口菜，将到嘴边的话一起咽了下去。迁怒最无用处，他是因为谁死的，你最清楚。
　　柳无夜缓缓转动眼珠瞥了他一眼，“那盘是芹菜。”
　　颜七猛地顿住，扔下筷子冲出了出去，廊上呕吐声阵阵，柳无夜笑了笑，但嘴角很快便垂了下来。
　　有鸽子落在了窗棂上。
　　怕惊飞似的无人稍动。
　　鸽子歪着头，眼睛一眨一眨，等的急了便自己啄开小竹筒，叼出短笺扔到了他脸上，小小的纸卷并未散开，顺着他鼻梁滑下来，“啪嗒”一声落在了桌子上。
　　终究是要他亲手打开：
　　“此去宜城，尚未得目标，若此去无回，唯望君知，非我求死，固当薄命。虽所得已逾命数，但仍存一念，君若不可予生，但请予死，得临别一顾，亦不枉人世。知其不可求，却信能得偿所愿，屡诫已君非神祇，终无用处。君此番用心或终负之，所幸者，君无非我不可之意。珍重。”
　　哼。
　　我无非你不可之意……你便可以死了么？
　　神祇？这世上能成全自己的只有自己，既求不得怜悯，亦求不得报应。生死谁予？一心向生者怎会判自己薄命，只要你想，活着有何难，既无几人剑能快过你，何曾到过绝境？我确非神祇，但只要你肯惜命一点，万事就皆可如我所愿。
　　说什么不会背叛……
　　死，也是背叛。
　　但实在不必对不起，我一早便说过，我可以承担。
　　信不得……
　　你想死，终究是你的事。我不准你死，终究，也只是我的事。
　　没关系。
　　仰头，眼眶红热被压了下去。
　　没有人能负我，这辈子，绝对，不会输第二次。
　　短笺碎成纸屑扬了，柳无夜深吸了口气，看了眼时辰，视线拉近，瞥到了桌子上的寻人启事，片刻沉吟，骤然起身，“七哥，领尸体去。”
　　“你说什么？”
　　柳无夜已经到了门边，面无波澜地扬了下手里的寻人启事，“去埋人吧。”
　　颜七盯着他皱了眉头，疯了？

　　江湖事，民不告官不究，何况来的人还顶着昭影司的身份，管事的小官甚至没有多问就带着他们去领人了。停放尸体的地方又黑又冷，小官丢下一句“大人自便”便消失无踪。一排十多张麻布，高低起伏，露着一样灰白的脚。
　　“不是，哪个啊……”
　　柳无夜径直伸手掀开了一块，白布之下，冰雕玉砌的一张脸失去了生气，看起来有些微妙的不协调，像是在土里埋久了的碧玉，不复光彩，他就这么低眸看着，眼帘半垂，似有怜悯，却又无情，恍若石雕木刻的神像，众生之苦不可切肤。
　　颜七瞥了他一眼，轻声叹了口气。一包衣服扔了过来，“大侠既有慈悲之心，想来不会让他着一身血污长眠。”
　　“你呢？”
　　柳无夜理所当然地往左侧偏了下头，“有伤。”
　　“你可真……”话到嘴边却懒得再说。
　　柳无夜轻浅地笑了一笑，“你总会更讨厌我的。”
　　衣服一件件脱，一件件穿，尸身沉重，僵直难弯，事死如生若不是为了抚慰活人，实在毫无意义。
　　柳无夜靠着墙站在稍远的地方，专心致志看着手上的三张画像，翻过板斧大汉和长枪小子，目光长久地停在了绸纱蒙面的女子脸上。
　　“看出什么了？”
　　“发簪挺漂亮。”
　　“闲就来搭把手。”
　　“不想。”
　　“埋哪？”
　　“随你。”
　　“啊？”
　　柳无夜一步一步走到近前，定定看了尸体最后一眼，“我回洛城了，七哥你收拾完回永安吧。”说着转身便走。
　　“你给我站住！”
　　柳无夜已经走到了门口，不冷不热地回了个头，“要送我么？”
　　颜七不可置信地看了他半晌，咬牙呼了口气，“名字。”
　　“孤魂野鬼，叫什么不都一样。”
　　“你——”
　　算了，是个不信报应的。

　　一口薄棺，一沓纸钱，最后，还是埋在了乱葬岗，至少，不算寂寞。颜七抱着木板想了半天，写了个“玉”字，又划掉了。
　　守坟的老头来来回回几趟，似是看不下去，“小伙子哎，想不起来就别想了，等哪天想起来了再来吧，他跑不了，呐，先去山头上那个庙里供扇空灵位，不愁没人祭奠的。”
　　“谢了。”
　　说是个庙不过是个无牌无匾的破房子，两边砌着高低错落的土堆，插着一排排简陋的灵位，有些写了字，“丁卯年殁无名氏男”“癸丑年殁无名氏女”，最详细者“南山张氏”。颜七找了个高处将木板插了进去。
　　刚松手背后便传来声音，“小七？”造化真是喜欢以戏耍人为乐，她出现在这里根本毫无道理。程意蕴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他松手的位置，“你怎么在这儿？”
　　颜七调整了下表情，回了头，“路过，好奇进来看了一眼，这儿倒了一块，顺手扶一扶。夫人……”看着丫鬟手里成沓的纸钱和蜡烛，她的来意也不必问了，“我帮您吧。”
　　纸钱是成堆烧的，蜡烛是挨个点的，烟熏火燎，多少有些辛苦。
　　“平日有辰珏陪着不觉得，今天多亏你了。”
　　“您常来么？”
　　“初一十五去上香，顺路。”
　　“二公子怎么了？”
　　“没什么，惹了他爹生气，闭门思过呢。”
　　“想来是宁大人严格。”
　　程意蕴笑了笑，声音是轻的，“哪能啊。只是他要他长兄回来，怎么应允。”
　　该来的总要来，能做的，只有听着。
　　“前些日子你爹还来了信，说是我留给他的那支簪子被偷了，很抱歉。他哪用跟我说抱歉，这么多年了他还一直记着，怎么也该是我多谢他。其实结果……都明白，只是我私心，总想着，念着小玉的人多了，他或许，就愿意回来了。是我抛弃了他，他该恨我，可辰珏和辰珪，是真心想见他的。他生下来比这两个漂亮得多，那么漂亮长大了该是什么模样呢，总忍不住想，又想不出，说到底，人能漂亮到什么程度呢……”
　　“对不起……”
　　“嗯？”
　　“惹您伤怀了。”
　　程意蕴默默笑了笑，平静又温柔，“傻话，早就不伤怀了，有人愿意听我很高兴。”她点了三支香递到他手边，“拜一拜吧，会保佑你的。”
　　颜七低眸接了过来。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生无所归，死有所往。

　　青云山。
　　落霞如烟，金光笼罩。女子百无聊奈地靠在门楼上，看天看地，看风看云，“赚点钱可真麻烦……”
　　“拐枣。”
　　她扭头觑了眼突然出现在身侧的人，毫无感情地捂了捂胸口，“是想吓死我么？”
　　裹满细布的脸上突然咧开一条缝，露出两排白亮亮的牙齿，“我改。”
　　“命里带的，改什么改。”掰了颗拐枣，“嗯，还挺甜。”远处有人影进入视线，她立刻站直身子，摆出笑脸，招了招手。
　　“芷姐。”柳无夜自然注意到了孙芷身边的怪人，但没有多问，“怎么不上去？”
　　“爬那么高，累死了，不如守株待兔。”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回来？”
　　“我怎么知道你今天不会回来？”孙芷将一袋子蜜饯放到了他手上，“收好。”
　　“什么事？”
　　“什么什么事？”
　　“白送？”
　　“你想得美。有人给你买的。”
　　柳无夜眼帘缓缓垂下一半，平淡问了声，“谁？”
　　孙芷饶有趣味地盯着他笑了笑，“愿意给你花十万两的，你问我？”
　　十万两……杀人真是门不错的生意。
　　“我只收到了钱，银票让我三天给你送一次，我就照做，这是第一次，你自己记着，以后就漂漂来了。”怪人朝他点了下头。
　　“我活不了一千年。”
　　“只要你记着，我给你送十辈子。”
　　诅咒么，要十世为人。
　　“你慢慢吃。走了漂漂。”
　　柳无夜侧身一步，刚好隔开孙芷，和怪人面对面，“哪个漂？”怪人原地愣住，眨巴着眼睛看向了孙芷。
　　“水上漂。”
　　柳无夜眉头挑了一下，“哑巴？”
　　“有没有礼貌？”
　　“不然为什么不说话？”
　　“说话。”
　　“我……”
　　“行了吧。”
　　“什么伤要裹成这样？”
　　“没完了你，什么都好奇。”
　　“是秘密，我就不好奇。”
　　孙芷嗤笑着白了他一眼，“魔怔，哪有那么多秘密。一百两。”
　　柳无夜默默让开了路。
　　脚步声渐渐远去，但，只有一个人。回头，漂漂跟在孙芷身后已经走得很远了。
　　水上……漂？采芦根的那条河么？
　　柳无夜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纸袋，嘴角动了动，一笑若无。
　　是你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