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星》银十二

47、如故

　　石阶尽头，两少年并排坐着。
　　“记住了么？”
　　“嗯……”
　　“唉，算了，教你一招，不知道怎么撒谎的时候就装傻，问什么都说不知道就好了。”季正元“吧唧吧唧”吃着地瓜，含糊不清道，“看，真的回来了哎。”伸手想捅一捅身边的人，却捅了个空。
　　怀芹已然起身行了礼，“无夜少侠。”
　　“有事？”
　　“组织召我回去了。”
　　“嗯，回去吧。”
　　得到回应的人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有什么想问么？”
　　摇头，“我会自己弄明白的。”
　　柳无夜微微点了下头，但怀芹依旧堵着路没动。
　　“还有事？”
　　怀芹有些局促地瞟了眼季正元，在他挤眉弄眼的示意下演技拙劣地假装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直握在手心的钥匙，“这是首领托……托我转交给少侠的东西。”
　　柳无夜一眼便看到了钥匙顶端刻着的符号，小而精细，是天元钱庄级别最高的密钥，但他还是问了句，“这是什么？”
　　“钥匙？”
　　“能打开什么？”
　　“不知道……”
　　“什么时候给你的？”
　　“前天……晚上。”
　　见柳无夜迟迟没有说话，怀芹便又问了句，“少侠还有什么吩咐么？”
　　柳无夜低垂着眼帘，笑得很轻，“我又不是你首领。”
　　“那，怀芹就此拜别，少侠保重。”
　　“照顾好自己的眼睛。”
　　“是。”
　　临走，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最近，外面有些没根据的流言，说的，好像是柳姑娘。”
　　“知道了。”
　　最后回头看了眼季正元，他散漫地挥了挥手，“快走吧，太阳要落山了。”
　　少年踩着金光消失在视野里，柳无夜刚抬眼，季正元便“嗖”一下站了起来，“小师叔想吃什么，我去通知刘叔……”
　　“你说，还是我问？”
　　“啊？”
　　柳无夜眉头一动季正元立刻往后挪了半步，“我说。从哪开始？”再一眼，他便倒豆子似的开始了，“前天晚上玉公子来找你，看你不在，就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其他的没说，我……我也忘记问这是什么以及他为什么来找你了，深更半夜的……啊！小师叔你的那只鸽子跟他很熟的样子，你送给他了么？”
　　“想知道？”
　　“嘿嘿，不想。”
　　“怀芹。”
　　“啊，怀芹虽然一直在外执行任务，但他们组织里有个负责做饭的老头，隔三差五会出来买些米油，顺便见见他，算是监视吧，但他从不插手任务相关，都是首领说了算，今天却来通知他结束任务回去了，他问是首领的意思么，老头说是组织的意思，虽然我觉得这可以是很多意思，但怀芹觉得这只能是一种意思，大概是杀手的什么暗语吧，总之就是首领不在了。”他停下看了他一眼，又自觉地继续道，“他借口拖延，跟着长烟姐姐一起过来的，长烟姐姐没说来干什么的，在你院里坐了一天，饭也没怎么吃，但偶尔会笑，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本来你不在怀芹就打算走了，可长烟姐姐说你今天一定会回来，真灵！”
　　一气说完，总算能喘口气，但还没喘匀，对面便歪了下头，“说完了？”
　　“没……有？”再开口，语调便有些发虚，“怀芹他，一直哭丧着脸，看在烤地瓜的份上也得安慰一下嘛，所以，我就说，瞎说，说小师叔和他的首领是……朋友，嗯，算吧，朋友，小师叔神机妙算，怎么可能让朋友……嘿……”咧嘴一笑，对面跟着笑了笑，季正元当即“哇”地一声，“小师叔，我错了——”

　　少女坐在冬日斜阳下，盯着自己的鞋尖，双腿微微晃动，视线也跟着来回，时光恍若恒久，人世永无波澜，柳无夜站在院门外，安安静静地看着，嘴角欲要上扬，却又觉得乏力，冥冥之中，惶惶难安。
　　她先看到他了，笑意粲然，抚慰人心，他便也笑了。
　　“回来的这么晚不怕她生气么？”
　　“她怎么可能生我气呢。”
　　“快去吧。”
　　高几上的供品已经换过，香炉里的香也已经燃了大半，柳无夜取了三根新的点燃，跪了下来。
　　祭拜完关门出来，陪柳长烟坐着，晚霞将天地染成了同样黄亮亮的颜色，少女盯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嘴角动了动，本该是要笑，“枯叶似的……”
　　“哪有……”
　　“难道还能说像花苞一样么？”
　　柳无夜眉心刺痛了一下，想要阻止，却说不出口，少女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点奇怪的声响，“少侠，你知道世间哪句诗最好笑么？‘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既已碾作尘泥，怎会如故……”
　　全身上下的血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空，手脚冰凉，一根钉从天灵敲下来，将他钉死在原地，动弹不得，深吸了不知几口气，每次刚到胸腔便哽住，最后强压一口气吸进去，平而缓地吐了出来，“难道不是‘桃花羞见美人面’？”
　　柳长烟低头笑出了声，柳无夜顺势掏出根发簪给她插上了，松手，眼神已然冷冽，“怡儿，所有东西，兄长都可以拿回来，除了人死不能复生，一切皆可如故，你想要的……”
　　“我没有想要的！”她匆匆止住了他的话，“兄长什么都不必做。”
　　片刻静默。
　　她歪着头靠在了他肩上，“我只是……有点难过。”她边说边拨弄着自己的头发，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就像……上元节，长街灯火辉煌，却只能站在城门上……远观，越是热闹，越是冷清，但冷清……有冷清的好，免了狼藉遍地，毕竟……热闹过了……也就过了。”
　　少女心事，云山雾罩。
　　柳无夜抬手摸了下她的头，“肖衍回信了？”
　　柳长烟撅了撅嘴，扭头遮住了眼睛，“你怎么会知道……”
　　“别信赵瑾会守口如瓶，他太爱热闹。”
　　“我没说什么……是瑾哥闲聊中提到侯府世子有梦魇之症，在寻人医治，我才顺势让他带信去问了问，只是……想给他开个方子……而已。”
　　“可登徒子却要在回信里写什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么？”
　　肩头温湿渐渐晕开，“我就说嘛……”
　　“轻浮。”
　　柳长烟蹭着他肩膀摇了摇头，“他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说到花开时节会病的厉害些。他都不知道我是男是女……”
　　“也不知道诗的后半句。”
　　柳长烟起身瞪了他一眼，眼眶还红着，却没了伤怀之色，“后半句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写桃花的诗那么多，偏选了这句，是要招映书兄长打的。”
　　“哼，你的诗也没好到哪里去。”
　　“至少，不是淫词艳曲。”
　　“我就知道！又是这句，烦不烦！不跟你说了，我要去看我的鱼。”
　　柳长烟跺着脚往鱼池方向去了，柳无夜慢了几步，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花窗后，嘴角的笑意瞬间消解，落寞的眼神不知落在何处。
　　天快要黑了。
　　两人蹲在池塘边，盯着水里游来游去的鱼。
　　“你有好好喂它们么？”
　　“不够肥？”
　　“肥啊，头还大。”
　　“不好么？”
　　“也没什么不好，我就是好奇，少侠你是怎么把鲤鱼养成鳙鱼的？”
　　“造化奇瑰。”
　　“撒谎也用点心好不好。”
　　“造化……钟神秀……”
　　柳长烟笑了笑，一屁股坐下，不理泥沙沾污了衣裳，“我不想说，但我也不想你先从别人那里听到。”
　　“嗯。”
　　“这两天，洛城大街小巷议论最多的便是郑家父子的死，都说是报应，是某个被……他们父子折磨过又幸运得救的女人的报复，花钱买凶，灭他满门，传的有鼻子有眼，我都快觉得真是我做的了。”
　　“嗯……”
　　“传言每天揭露一点我的身份，如此精准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操作，要针对的，自然不是我，但威胁是逼你妥协的最下策，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说完起身，“我回千金谷去了，这段日子四处义诊发现自己还差得远，得闭关学习，记得来看我。”
　　“嗯。”
　　柳长烟尽可能让自己的脚步声轻快，走很远了，再回头，柳无夜还蹲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个姿势，脚会麻的，栽进水里难道又要说自己想学游泳么？旧事细碎，刹那间闪回过千百个画面，终付与一笑。幸亏是学了。意外，来的够早，或许不是件坏事。
　　她知道他已经察觉到了她在看他，但他还是没有回头。
　　真好，兄长大人唯一的软肋，是我，只要我能保护好自己，兄长大人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季深点亮了院里的灯，这才看见季正元站在院子正中，一个歪歪斜斜的“大”字，哭丧着脸，委委屈屈喊了声，“爹……”
　　他慢慢走近，饶有兴趣地绕着他转了一圈，左手背上立着一个龙泉青瓷瓶，右手背上立着个珍品紫砂壶，头顶顶了个和田玉如意，翘起的左脚尖上粉釉堆白的盖碗摇摇欲坠。
　　“嗯，你娘最值钱的嫁妆全在这儿了。”话这么说着却没有要帮忙的意思，“你小师叔呢？”
　　“不知道。”
　　季深转身便要走。
　　“哎，爹！”
　　“何为‘道法万千，终归于始’？”
　　季正元长叹了口气，“知道了又能怎样，凌虚门的规矩，‘凌光虚影’化境唯掌门亲传弟子可习，是爹你是突然有了争夺掌门之位的野心还是娘打算做凌虚门上下四百年第一个女掌门了？”
　　“你可以拜到你小师叔……”
　　季正元神色突然兴奋，“所以下任掌门真的是小师叔了是么？”
　　季深不急不缓说完了后半句，“或者你瑾师叔门下。”
　　“害……”
　　“而立而后授徒，你两个师叔年纪都还小，选谁不必着急，你该担心的是他们要不要你。”
　　“我急什么，我是好奇。父可为师，哪有另拜他门的道理。”
　　季深迈步之前拿下了他头顶的玉如意，顺手敲了他一下，“你爹也不是收破烂的。”
　　“变废为宝才是真厉害啊。”季正元小心翼翼地卸下一身宝贝，跳着脚跟上，“以后，我就也是大师兄了。”
　　“有什么好。”
　　“没什么好，但就是想被叫大师兄啊。”
　　“这么晚了，你小师叔到底去哪了……”
　　“哎呀，小师叔那么大人了会夜不归宿才正常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