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星》银十二

45、名字

　　上了马的袁殊一直回头，颜七手摇断了才彻底将他送走，转身，发现柳无夜正抱着胳膊靠在门上发呆，神色飘忽不定。
　　“想什么呢？”
　　“你和赵瑾。”
　　颜七翻了半个白眼，“我算是知道赵瑾负气出走的传言是怎么来的了。少侠要做掌门么？”
　　柳无夜轻轻摇了下头，“说好了抓阄，运气最差的肯定不是我。所谓传言不过是人只相信自己愿意信的。时辰不早了，该去拜访宁大人了。”颜七不过迟疑了一瞬，柳无夜便接道，“官宦人家的内眷，即使你想见也没那么容易。”
　　“我知道。”
　　“上次见，七岁？”
　　“行了，走吧。”
　　站在影壁前等待仆人通报的间隙，柳无夜突然又问了句，“七哥，袁庄主的话，你听懂了么？”
　　“哪句？”
　　“每一句。”
　　颜七微微皱了下眉头，想要再问，通报的仆人回来了。
　　“抱歉，宁大人外出会见同僚不在府上，什么时候回来不好说，二位公子要等么？”
　　颜七还没来得及说话，柳无夜抢先一步道，“麻烦再回，苍月少主颜七求见。”
　　“柳无夜！”
　　人早已经躲到三尺开外，笑得乖巧，“七哥，我不姓柳。”
　　程意蕴一眼便认出颜七来了，“长大了，变了不少，但笑起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夫人却是一点都没变。”
　　“瞎说。你爹还好么？”
　　“老样子。”
　　“那你呢，在干些什么？”
　　“四处晃荡，没什么正经的。”颜七顺手指了指柳无夜，“这是昭影司七影，来找宁大人的，我只是，路过。”
　　柳无夜默默笑了笑，和程意蕴眼神交错，互相点了下头，“是个口信，夫人方便转达么？”
　　“您说。”
　　“晚辈并无官职，夫人不必如此客气。”
　　程意蕴看着他，笑得温柔，“你说吧。”
　　柳无夜言简意赅地交代了口信内容，程意蕴似是认真听着，但他话说完了她还是一样看着。
　　“宁夫人？”
　　“啊，我记下了。二位要是不急着走的话，喝杯茶吧。”
　　神色恳切，难以拒绝。
　　闲谈不过是些旧话，“带着妻儿来听琵琶的你爹是独一个……”她虽时常看向柳无夜，但话终究都是对着颜七说。
　　屋外有少年不时经过，来来回回，让人不得不注意。
　　“辰珏。”
　　“娘亲。”少年背着手进了屋，悄悄打量着颜七和柳无夜，眼里的兴奋藏不住，“您叫我。”
　　程意蕴叹了口气，“是我想叫你么？探头探脑像什么话。这是娘亲的旧友，叫兄长吧。”
　　少年拱手一揖，颇有些江湖气，“宁辰珏，初次见面，两位兄长好。”
　　“别见怪，他对江湖向往的很。”
　　“没关系。”
　　颜七继续陪程意蕴闲聊着，宁辰珏见无人赶他便在柳无夜下首坐下了，安静了没半柱香就忍不住小声搭话道，“少侠贵姓？”
　　“可以叫我无夜。”
　　“少侠无夜！”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又赶忙压了下来，“那是云澈么？”
　　“嗯。”
　　柳无夜将剑递了过去，少年搓了半天手才接过来，“凌虚七剑，凌光虚影斩青云，哇……”
　　“你对江湖很熟悉啊。”
　　“都是听说，我爹不肯放我去修行，虽然读书也没什么不好，但笔锋如剑终归不如真的有剑。我可以拔开看看么？”
　　“轻一点，别吓着夫人。”
　　少年缓缓将剑推开了寸余，眸光跟着剑锋一起亮起来，“不管，等长兄归家，我一定要拜师学剑去。”
　　“府上还有大公子？”
　　“嗯，因为命数什么的一直寄养在外，我也没见过，但加冠之后总该回来了。家本该由长兄来当，我就乐得自在了，到时候，可以去凌虚门找你么？”
　　柳无夜浅笑了笑，“可以，但，没必要。”
　　“嗯？”
　　“我送你把剑吧。”
　　“真的？”程意蕴瞪了他一眼他才将声音压下去，嘴角却要咧到后脑勺了，“初次见面，合适么？”
　　“机缘，没有不合适。”
　　“多谢少侠，日后若有用得上辰珏的地方，辰珏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你名字是哪两个字？”
　　“星辰的辰，双玉珏。”
　　“辰星如玉……”
　　程意蕴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被颜七托住了。
　　“夫人。”
　　“没事。”
　　少年并未察觉到母亲的失态，还在自顾自说着，“嗯，我和小妹的名字都是照着长兄的取的，也真够偷懒。”
　　柳无夜微微笑了笑，原来，是这个“玉”。

　　盛情难却，两人在宁府吃了晚饭，又坐了坐才离开。
　　打更人已经在城里走了一圈，正靠在墙根下打盹。寻常人家门户皆闭，多已灭灯，路上静悄悄的。星光并不明朗，两人便不上马，挂一盏灯，牵着马慢慢走，一时无话，只有马蹄声“哒，哒，哒，哒……”催人犯困。
　　第九个哈欠打到一半，突然听见颜七压低声音唤道，“无夜。”柳无夜心头一惊，迅速抬眸扫视了一圈，两人正身处巷道之中，两边都是房屋后墙，屋檐遮挡了星光，格外黑，路不算窄，但进出都是折角，死胡同似的。
　　一点风声入耳，火光瞬间熄灭。
　　“头顶！”
　　剑尖顶在了横档的剑鞘上，单手的力道根本支撑不住，柳无夜咬牙抬起左手，握住剑柄，用力将剑尖弹了开。肩头一点温热，晕开之后迅速转凉，强忍着一口气不敢呼吸，手却慢慢松开了，好在下一剑并没有刺向自己，黑暗里，破风而来的衣摆声比剑声更清晰。他后退几步，贴在墙上，擦亮了火折子，光散开的刹那，夜行之人匆匆瞥了他一眼，但他并未察觉，专心叼着火折子，一点一点拆散了护腕，袖口松开，风灌进去，寒意分散了部分知觉，血眨眼间便顺着小臂流到了掌心。
　　片刻放空。
　　再抬眼看时，发现颜七并不占上风，来者的目标是他，剑剑杀招，不留余地。
　　火折子将要燃到尽头了，吸气，握拳，血溢出了指缝。
　　“宁辰玉！”
　　生死关头，一瞬间的停顿。
　　柳无夜眉心猛地跳了跳，瞳孔收缩，抽了口凉气，“颜……”话未出口，尾音已经虚了下去，“七……”
　　一剑穿心。
　　火光在熄灭之前“哔啵”作响，垂死挣扎般爆裂出耀眼的火花。跪倒前，他偏头看向他，那张脸隐在火光之后，漆黑一片。
　　天地骤暗。
　　两点灯笼几乎在同一刻转过拐角进入了巷道，是辆马车。
　　“什么人？”
　　颜七甩掉剑上残血，收了剑，“官家的车，走，少惹麻烦。”
　　柳无夜点了下头，却走近蹲了下来。
　　“无夜。”
　　“马上。”
　　他手伸到他脸旁，顿了顿，然后一把拉下了他的蒙面。咫尺间互相看见的也只有轮廓。但他知道他在生气，他也知道他在笑着。
　　都要死了，真要生我气么？
　　都要死了，有什么可笑的？
　　玉子木嘴巴一张一合，根本没发出任何声响，血沫却溅到了柳无夜脸上。
　　这句话，你用错了场合。
　　柳无夜面无表情地起了身，手却突然被拉住，但不过一瞬便失去力道，拉住他的人整个倒了下去。
　　“走了。”
　　“嗯。”
　　真的，头也不回呢。
　　马车已经驶得近了，驾车的仆人猛地拉住了缰绳，回身对车内道，“大人，好像死了个人。”
　　车帘掀开，仆人反倒拦了一下，“看着是江湖人寻仇，别管了吧。”
　　“荒唐。”
　　“哎，大人，危险，宁大人——”
　　一点光透过沉沉的眼皮，将世界染成一片暖黄，而后归于黑暗，完全陌生却又莫名抚慰的声音接着传来，“这么年轻……”四个字之后，世界彻底归于安宁。

　　颜七和柳无夜已经落到了两条街外，吹了声哨，等待马儿自己找过来，他看着他半身殷红，叹了口气，“你这伤啊……”他却将他伸过来的手拂了开。
　　颜七微微皱了下眉头，“非生即死，你师父难道没有告诉你，拔剑的时候连手下留情这个念头都不要有么？”
　　“所以，你是听清楚了的。”
　　颜七稍稍默了默，有利器贴着脸颊飞过，钉在了身后的柱子上。马儿已经来了，柳无夜翻身上了马。颜七摸了下灼痛的脸颊，一点血。
　　“你给我站住！”
　　柳无夜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你早就怀疑袁殊了是么？为什么不说？不告诉赵瑾也不告诉宁大人的理由是什么？任性妄为！少侠，你是不是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人心分寸尽在你手，万事皆该如你所愿？你拿我试探袁殊，诱他出手，什么都想到了，难道独独没想过会死人么？还是说我要谢谢你对我信任太过？那实在对不起了少侠，我是俗人，惜命，那是杀手不是菩萨，你凭什么确信一时心软死在那儿的不会是我？又或者，你本就是这么打算的……”话赶话说到这里陡然察觉到过头了，言语一下子被抽离，夜风停止的间隙，只有血滴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柳无夜默无言语，等了一会儿，确认他已经说完了，便轻轻抖了下缰绳，马蹄声依旧“哒，哒，哒，哒……”颜七盯着他缓慢离去的背影和指尖滴滴答答的鲜血，冷静下来之后的心绪有些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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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一点都不天真，人心的那点把戏他清楚得很，拿捏起来，驾轻就熟。可他也不是不可爱，万事皆知却习惯于轻信身边人，然后将相信导致的过错归于自身。既然早就知道结果可能是坏的，那还这么做就只能怪自己太蠢。要说，他最相信的偏偏是他最不信的，或者说他最不愿意相信的是他最真心相信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所以，十八层地狱也可以，他愿意拉着我跳证明他是真的喜欢我，当师兄的还能求什么，能被他这样的小孩真心喜欢，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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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信。他信的恐怕不是我。“宁辰玉”，这三个字确实让他收手了，认识很久了么？可他总不会不知道，杀手是没有身世的，不能，也不会回家，所以，他到底想干什么呢？没有人会只为好奇心去招惹杀手，何况他。
　　颜七转身拔下了插在柱子上的东西——一只发簪，双头鸟，比翼齐飞——这东西，他是怎么从老头那骗来的？闭眼，一声叹息，说毫无歉疚终归是假。
　　“走吧，追上去。”
　　马儿摇头打了个响鼻。
　　“我也不想，但他要有个三长两短，小瑾会伤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