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星》银十二

30、骗子

　　付云添咬紧了牙关。
　　柳无夜装模作样长叹了口气，“你到景山的第二年就将你母亲送回了祖籍，我想云夫人应该没去探望过吧，不然，她一定会好奇那一栋大宅院和一众仆从是哪来的。云大人，我答应了徐夫人，会告诉她案子里有关徐映红死因的部分，现在，我能说的好像只有，和你有关了。江湖人信奉的很简单，血债血偿。云家大院又增加了护院人手，徐夫人势单力薄……”
　　“你要把我娘怎样？你要把我娘怎样！”付云添激动地站了起来，若不是脚镣拴着，大概已经冲到柳无夜面前了，“你、你你……”
　　柳无夜依旧云淡风轻地笑着，翻手为云覆手雨，似是可以将眼前人玩弄股掌之中，“付大人，你知道，本司在江湖是什么地位么？”
　　付云添手不停地抖动着，半晌，才稍稍平静下来，他反复思虑着柳无夜话中的意味，直到柳无夜觉得有些不耐烦，“威胁也好，保护也罢，我能做的，更多。明白了么？”
　　“明白，明白……”他眼珠转来转去，好像一下子又成了那个有点小算计的人，思量道，“大人……一定知道……我将矿石运出去……没出过一分钱吧？”
　　话只说到这里，结束得莫名其妙。
　　柳无夜却是淡淡一笑，“让付大人去休息吧。”付云添被带走，他便转向俞白廷，“俞大人这些日子辛苦了，结案的时候我一定会如实汇报的。”
　　俞白廷顿了不过一瞬，便把手头的案卷和记录全部拢到一起递了过去，“都是下官应该做的，还要大人多劳，大人辛苦。”
　　柳无夜接过案卷随手往后一扔，脚步轻快地掌前走了，玉子木一张不落地接住，跟了上去，动身的时候和俞白廷有瞬间的眼神交错，俞白廷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朝他微微点了下头，笑得意味深长，他也只能不明就里地点了下头，错身而过。
　　越想越觉得怪异。
　　走出府衙大门的时候他突然站住脚，“你跟付大人说的那句……”
　　“哪句？”
　　玉子木皱着眉头不知如何说，偏偏柳无夜不说话也不回头，杀人也不会比这更心焦了，“我们……”又顿了半晌，一声叹息微不可闻，“是不会留下任何凭证的。”
　　柳无夜无声笑了笑，“我知道。”
　　好像只能顺着说下去了，“徐夫人也不可能找一个老太太报仇。”
　　“嗯。”
　　“你既不是孟子知也不是赵瑾。”
　　“所以？”
　　“少侠你可真会撒谎。”
　　“我又没骗过你。”
　　谁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
　　“你知道的。”
　　不想承认，也不能反驳，在这一刻，甚至对他瞬间看穿自己的想法也没察觉到不妥。
　　柳无夜悠悠一笑，“吃饭去吧。”

　　纵马十余里，最后进了一家荒郊野岭的小破店，老板娘左手一把菜刀，右手一个萝卜，漫不经心地削着，听见人来，头都没抬，“客官想吃什么啊？”
　　没有菜单，柳无夜却熟练地报了几个菜名，老板娘抬头打量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丝诧异的神色，“客官不眼熟啊。”
　　“余酒是我师兄。”
　　“啊，你就是他那个嘴刁的小师弟了吧。”
　　“嗯。”
　　“倒是会吃。”老板娘就手将削了一半的萝卜丢了过去，“先垫一垫，耐心等着，我去给你抓鸭子。”萝卜顶上雕了半张栩栩如生的美人脸，有种呼之欲出的诡异，柳无夜转手扔给了玉子木。
　　老板娘叮铃哐啷收拾了一袋刀具出门去了，柳无夜挑了张摆着柿饼的桌子坐下，就手捡起一块尝了尝，一时无话，玉子木一根萝卜吃完，还是没人开腔，他第十一次抬眸偷瞄的时候终于发现对面声色不动的人眼里藏着笑意——他是故意——便随口牵了个话头，“你真的会为俞大人请功么？”
　　“俞白廷都不信你信了？他可没付云添那么好骗。”
　　“可看俞大人的样子，确实是为这案子辛苦了一番，能甘心就这样交给你么？”
　　“这是他的聪明之处。”
　　“聪明，却不能做个好官。”
　　柳无夜似是突然来了兴致，“那你觉得谁是好官？”
　　“我能选的只有杜大人吧。”
　　“可他已经死了。”
　　“人总是会死的，死的有价值不好么？”
　　“活着更有价值。”四目相对，他眼里有他不知道的故事，“不要信仰牺牲，与其无限放大死亡的意义，不如好好……”话未说完，玉子木突然按下他的头，“叮咛”一声，一支短箭撞在了剑鞘上。
　　偷袭不成，人一眨眼便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了，二话不说，直接开打，玉子木剑已见血柳无夜还在揉自己磕在桌子上的额头。
　　“少侠！”
　　“嘶——”
　　“你至于……”
　　“至于！左边！你专心点！”
　　“我……”
　　对手不弱，又人多势众，玉子木护着柳无夜边打边退，抵到墙角的时候柳无夜终于缓过来了，局势瞬间改善，两人互为后背，默契异常。
　　在要逆转的当口，一支箭从两人的盲区悄无声息地射出，直奔柳无夜而来，玉子木猛地收剑，回身打落，与此同时，后背一痛，剑已经贯穿到自己前胸了，不过眉头微动，先拔出匕首解决掉放箭的人，然后掉转剑尖，让捅刀的人来不及收手。
　　一切不过转身的功夫，玉子木动作利落，但柳无夜还是察觉到了异常。
　　“子木？”
　　“没事。”
　　无暇分神。
　　柳无夜眉心下沉，倾注十二分内力，使出了凌光虚影。意识到危险，不知谁喊了声，“撤”，但剑气所至，已经倒下了好几个，剩下的互相拉扯，迅速撤离了。柳无夜手一松，剑掉在地上，人跟着跪了下去。
　　“无夜！”
　　矮身，他正好倒在他肩头。
　　“运气过度而已。”
　　“我帮你……”
　　他轻轻摇了下头，勉力睁眼，正对着一片殷红，“玉子木，我到底要怎么说你才肯惜命呢？你别说你不知道，不挡这一箭，我一定伤的比你现在轻。”
　　“不会死的。”
　　“这样总会死的。”
　　“本就都会死的。”
　　柳无夜叹了口气，闭上眼，侧身躺下去，就势枕在了他腿上，“我不会谢你的。”
　　“用不着。”
　　柳无夜又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不疼么？”
　　提气，尚未开口，他便打断了他，“别说不会。”
　　玉子木默了默，“会。但不算什么。”
　　沉默绵长。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盯着枕在腿上的那张脸看了太久，视线挪开，又落到苍白的脖颈上，伤痕，喉结，青筋，一层细汗闪闪亮亮，一呼一吸，筋脉起伏，明暗交替……
　　柳无夜突然开口，“你的心跳……”
　　玉子木头皮一麻。
　　“越来越快了……”
　　千头万绪凑不出一句话。
　　“疼可以忍，血可是会流尽的。”
　　一瓶药举到了眼前。
　　玉子木长舒一口气。
　　“少侠……”
　　“不会。”
　　“我要脱衣服。”
　　柳无夜不情不愿地坐起身，玉子木熟练地褪下上衣给自己上药包扎。柳无夜歪着头养了会儿神，还是站了起来，开始挨个查看尸体。等他包扎完拉上衣服的时候才发现他正抱着胳膊看着他。大部分旧伤疤都被裹在细布之下了，露出的部分像挣扎而出的触手，不见全貌，更加心惊。他看着他，眼中有明显的不悦。他以为他会为此说些什么，但他没有。
　　“在这个时机出现，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人，皮肤黝黑，用刀用剑的都有，功夫路数也杂，符合特征，可惜，没有表明身份的东西。”
　　“这些刀剑做工精良，没有铭文么？”
　　“如果袁氏山庄知道自己的每把剑都卖给谁了的话应该算有吧。”
　　“你知道我们要找的是什么人了？”
　　“付云添虽然算不上聪明，但沉浮官场多年，小算计还是有的，他只肯透露那一点线索，尽量撇清自己的关系，但说的也够了。江湖，运送……”
　　正说着，老板娘回来了，看着一屋子狼藉，眼睛都没眨一下，“弄坏的桌椅板凳要赔的啊。”
　　柳无夜看了玉子木一眼，玉子木从怀里掏了张银票出来。
　　老板娘一边收拾鸭子一边吩咐道，“后面有个鱼塘，你们把人丢过去吧。”
　　柳无夜显而易见绝不会上手，并且拦住了玉子木，“他受伤了。”声音温柔下来，有了三分可怜的味道。
　　“你是要我去呢？饭还吃不吃了？”
　　“人杀上门了我都愿意继续等，你说呢？”
　　老板娘被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终于是忍不住笑了一笑，“我算是知道侠微怎么破的例了，你想要谁替你杀个人都是容易的啊。”
　　她丢下手里的活儿，动作利落地开始收拾残局，左手拖一个，右手拖一个，半道又用脚翻过来一个面朝下的，准备踢着走，但死人脸露出来的时候，她不禁“嗯？”了一声。
　　“老板娘认识？”
　　“算不上，只是他们总在这条线上来来回回，见过几次。你怎么得罪上他们了？总不会是偷了人家的镖吧？”
　　镖？江湖，运送……
　　玉子木心头“咯噔”了一下，脱口而出，“广胜镖局？”
　　“看来得罪他们的是你家小哥儿。”老板娘拖着人走远了。
　　玉子木眉心紧锁，有些焦躁地看了柳无夜一眼 ，“暗杀冯广胜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没事，这样更好，不然大大小小几十家镖局，多难猜。”
　　“那，现在怎么办？”
　　“等饭吃。”
　　“不要赶去宜城么？”
　　“烤鸽子怎么样？”
　　似是习惯了，玉子木稍作反应便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忍不住道，“你是不能好好说话么？”
　　“既然冯广胜要被灭口，说明广胜镖局背后还有人，但木已成舟，去宜城无需急于一时，刺杀我是冯广胜私自为之还是背后之人授意尚不得知，只为一探虚实的话，找个人替我去更好。你得先养伤。命是你自己的，但这伤是为我，你必须听我的。”
　　柳无夜语态过于认真，玉子木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回应。路过的老板娘“咯咯咯”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