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星》银十二

29、任务

　　鸽子在笼中躁动不安，抬眸，正对上绿豆似的一颗小眼睛，默然对视半晌，它又突然扑腾起翅膀，像是要出去。
　　“首领，有生意。”
　　玉子木收回目光，瞥了眼苏禾递过来的纸条，“宜城”——“宁大人……现任宜城郡守……”——突然浮上心头的思绪让他皱了下眉头。无谓的东西，不该想起。目标是有名有姓的人，虽染病多年，深居简出，但想杀他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往返四天，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
　　“通知叶之舟。”
　　苏禾并没有走，“首领，我很久没出去过了。”
　　“跟叶之舟去，你听他的。”
　　“是。”
　　他依旧低眉顺眼地站在原地，稍稍转动眼珠看向了扑腾的鸽子，“好像还是怀芹更会照顾它。怀芹，很久没见到了。”
　　“他有任务。”
　　“一个人么？”
　　一段静默。
　　苏禾突然有些不敢抬头。
　　“你还在等什么？”
　　走出院子，一口气才呼出来。阳光刺眼，是个讨厌的晴天。
　　一个人独自离开组织这么久，合规矩么？任务？有什么任务是不经过飞鸽传书直接传达给首领的？上面的人么？真的是，也不可能交给怀芹吧……
　　边想边走，离叶之舟的住处还有一段距离就听见了一阵笑声，还有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你怎么这么好骗。”“你就当这个故事原本就是这样。”“你要喜欢我一天能给你编一百个，从早说到晚。”“这个是上次折的桂花么，好香啊。”“我下次给你买。”
　　讨厌的声音拧着自己的眉头，靠的越近越让人难受，但敲门之前还是抹平褶皱，扯出了一个笑容。
　　“又是谁啊……”
　　“叶之舟有任务。”
　　叶之舟自己到门口接了，他想跟着他进门的时候秦松突然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任务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我要跟他去。”
　　“为什么是你？”
　　“你问首领。”
　　秦松嗤笑一声，“算了吧，无非又是你求着他，一年出两次任务还都是跟着别人，没用可真是轻松……”叶之舟拉了下他的衣袖，他便住了口，转头对他温柔一笑，“早点回来。要是碍事，就连他一起杀了。”
　　叶之舟送走秦松，转身指了指凳子示意他坐，然后认认真真确认起了任务内容。
　　苏禾缓缓转动着眼珠，轻声问道，“你有没有觉得玉子木最近有点奇怪？”
　　叶之舟摇了摇头，点燃纸条烧掉，比划了一下出发时间。
　　“真羡慕你，永远能守口如瓶。”
　　叶之舟神色有些疑惑，伸出手指在半空中一字一字写道，“开玩笑？”
　　苏禾默了片刻，“是啊。”
　　叶之舟便笑了，温温柔柔。
　　“我去收拾一下，山口见。”
　　苏禾又回到了长廊尽头，本想为鸽子添一点水粮，却发现鸽子和人都不见了。
　　又，去哪了？

　　秋收已经结束，天也冷了起来，村里没什么人在外晃荡，屋里透出的人声衬得路上格外冷清。走近小院，更是悄无声息。
　　是自己想多了么？
　　谨慎地将门推开了一条小缝，堂屋的门大大开着，柳无夜反坐在一张椅子上，侧头枕着椅背，百无聊赖的模样，嘴里叼着一支鸽哨，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却没发出任何声响。
　　“凌虚门不是在围攻任心教么？”
　　柳无夜被吓了一跳，扭头看了眼突然出现的人，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头，“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玉子木接住了掉下来的鸽哨，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试试。”
　　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但看着他一脸期待，他还是拿了起来，犹豫了一下，轻轻吹了口气。没有声音。他疑惑地又看了两眼。
　　“噗，哈哈哈哈……”
　　柳无夜突然笑得停不下来。
　　有什么好笑的？
　　看着他莫名其妙的神色，他笑得更开心了。
　　随便吧。
　　见怪不怪地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等他笑完，却在一声声清亮的笑声中不自知地扬起了嘴角。
　　柳无夜笑累了才顾得上说话，“它不是没有声音，只是我们听不见。”
　　“听不见的还叫声音么？”
　　“鸽子听得见啊，它是为它存在的。”话音未落，便能听见鸽子扑翅膀的声音了，旋即一个白色的影子俯冲撞在他脖子上，最后停稳在他肩头，他伸手敲了下它脑袋，“被喂的这么肥，该烤着吃了。”
　　鸽子脑袋一缩，跳到了玉子木头上。
　　柳无夜笑着伸了个懒腰，将椅子往他的方向偏了偏，“首领有空么？”
　　“去景县？”
　　“去别的地方就没空了么？”
　　玉子木认真思索了一下，“都行。你要去哪？”
　　“景县。”
　　“你……”
　　柳无夜又笑了，“俞白廷来信了，付云添的审讯并不顺利，他承认这些年压榨矿工提高铜矿产量，但只是为了账面漂亮，利于仕途，账上少的那些数量则是在黑市换了火药；也承认是他杀了丁平章，但只是争风吃醋，对他检举自己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不承认杜衡的死与他有关。可他说不明白他到底是如何在黑市交易的，缺失的铜矿和投入的黑火数量都不小，俞白廷却没有在黑市追踪到任何痕迹，这不太可能。付云添一定有所隐瞒，都是死罪了还藏着话，应该不是为了自己。他的家眷在宿县，我打算先去看看。”
　　宿县？
　　“云家大院么？”
　　“你怎么知道？”
　　“你去景县的前两天，有人出五百两买徐映红的命，他金盆洗手之后去云家做了护院。我以为是旧日江湖恩仇。”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与律法无异，‘金盆洗手’是有代价的，既付出了代价，恩仇两断便是应得的利益，这是无数江湖人的后路，哪怕为了自己，也不会有人坏了规矩。何况，对方还是曾经名震一方的‘江南一刀’，暗杀有什么益处呢？”
　　“那就是给付大人的警告了。他被人拿捏了软肋，你要如何让他开口？”
　　柳无夜扬了扬眉梢，“找根更软的肋骨啊。”

　　不过七天，付云添却苍老了一大截，囚服上满是污迹，头上插着一截一截的稻草，眼里的精明算计全都消失了，只剩一片木然，看到柳无夜，咧嘴笑得难看，“孟大人……啊，是赵大人，赵大人你又来了。”
　　柳无夜轻笑了一声，“我也不想来，只是没想到付大人如此仗义，到了这般境地竟还能守口如瓶。啊，不对，应该叫云大人。”
　　付云添毫无神采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光，但声音还是有气无力的，“我都认罪认了好几遍了，还守什么啊，黑市的那些人，我哪搞得清底细。”
　　柳无夜似是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歪着头发出了探究的啧啧声，“既然入赘到云家改了姓，为什么还要让人叫你付大人呢？”
　　付云添嘴角抽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爹以前是云家私塾的先生，后来生了重病，虽然云家慷慨解囊，为他请了最好的郎中用了最贵的药，但还是病死了。云家三代经商，家境殷实，钱是不缺了，就希望家里能出个一官半职，光耀门楣，可惜，到了这一代，嫡系生的全是女儿，云老爷本打算从旁系过继一个儿子，可这一遭却让他看上了你。为了报恩也为了给自己和寡母找个出路，你十岁便做了云家的‘童养夫’，十四岁进学改了姓，十九岁中举才完婚。夫人称你‘云郎’，话里话外都是夸奖，说你体贴、恭顺……”
　　付云添终于忍不住打断，“大人想说什么？”
　　“闲聊而已，云大人没有事要交待，我又不能这么快就走。”
　　付云添看了柳无夜一眼，又瞥了瞥他身边的玉子木，“大人何必跟我费口舌，既有闲暇，跟您身边人去喝喝茶不好么？”
　　语调玩味，让忙着记录的俞白廷都不禁停笔抬起了头。
　　柳无夜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玉子木，笑意磊落，“我跟他缺这一天么？”
　　俞白廷又把头低了下去，付云添自然也没什么好说。
　　“云大人到景山多年，却没有让夫人随行，确实体贴。在外为官还不忘隔三差五去信请父母安，每月俸禄如数上交，确实恭顺。政务繁忙，家中大小事却也没落下，连请个护院都亲力亲为。云大人你可真是辛苦啊。”
　　“照顾家里也有罪么？”
　　“云家大院的护院最近死在了巡逻途中，夫人对个中缘由一无所知，虽然害怕，但你叮嘱她不要报官，她便照做了。云大人你就不担心歹人是冲着你家人来的么？”
　　“徐护院以前是很厉害的刀客，什么‘江南快刀’，大人你一定知道吧，能悄无声息杀了他的怎么可能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不想让家里招惹上江湖的事儿不行么？”
　　柳无夜微微眯了眯眼，“原来，云大人是知道徐护院的底细的。”
　　付云添的眼睛迅速眨了一下，“自家护院，总要打听一下……”
　　“云大人不是江湖人，但总不至于不知道‘隐姓埋名’是什么意思，金盆洗手求的就是个清静，徐映红散尽家财退出江湖，携家眷销声匿迹，对过往必定是绝口不提。我也问过徐夫人了，是你主动找上门的，只说看见他在闹市帮忙擒了个贼，身手不错，想请他帮忙护院，他一开始并不愿意答应，架不住你三番五次拜访，他着实需要一份养家糊口的差事，在确信你与江湖毫无瓜葛之后才去了。我不关心云大人为什么需要一个身手如此好的护院，我只想知道云大人既然不想惹上江湖事，又是从何处打听到‘江南一刀’的名号的？向你推荐徐映红的人也向你推荐了‘洛’么？”
　　付云添呼吸明显重了些，“我……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柳无夜淡淡笑了笑，“云大人，你觉得从‘洛’手上拿到你买凶暗杀杜大人的信件对我来说很难么？这么重要的事，我想云大人这样的聪明人一定会亲力亲为的。”
　　一时想不到狡辩之语，付云添只能一个劲儿的吞口水。
　　“真的不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