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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妄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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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很深了,沿着长廊慢慢往河谷尽头走,一排排屋子,时不时传出翻云覆雨的声音,毫不收敛,放荡得肆意。
一扇门突然打开,一个人被踹飞出来,脸上是醉酒的红晕,扭头看见他,笑嘻嘻地爬起来凑近,“首领,夜长无趣,要我陪你玩玩么,是你的话,我会很卖力的,不满意,你杀了……我……”低头,匕首已经没入胸口,再偏半寸便会当场毙命。
司空见惯,玉子木面无表情地拔出匕首,在他肩上擦了擦余血,好似无事发生一般绕开他继续往前。
人已经倒地了还在兀自狂笑,“首领,我是为你好,孤枕不成眠,你就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绝对,没人会拒绝……”
回屋躺下,莫名烦躁,窗外叮叮咛咛,下雨了,闻着空气里盘旋的水汽,闭上眼,慢慢安定了些,浮上心头的是一张在月光下白的透亮的脸,漆黑如墨的瞳仁,红到滴血的嘴唇,筋骨分明的脖颈,发紫的吻痕……发丝拂过手心,微微冰凉……一笑,似弦月临水,冷清的温柔……
“你挺不错啊。”
不错……
手指抠着床单慢慢蜷缩,心底哀叹——发疯也该有个限度。
但终究,不愿睁眼。
林桐,你要我活过十八岁,无论如何,我做到了,我以为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到的事情,没想到,竟能遇见他,不管他想干什么,都太危险了,如果我因此丧命,你应该……不会怪我吧。
至于其他……不该妄想。
下了一夜雨,早起并未放晴,天依旧灰扑扑的,似是在酝酿下一场暴雨。
道路泥泞,出了城区往东南走,人家不多,过了落日桥便是私人的地界,遍铺了小石子,陡然干净利落,再往里走上二里路,便能看见一座避雨亭,顶头题着两个字——“亭子”。亭子背后,掩映在苍翠之间的是一间大宅院,门楣上的牌匾也题着两个字——“宅子”。进门,正厅里摆着个柜台,像是做生意的铺面。
听到动静,柜台后面埋头配香料的女子稍稍抬了抬眸,“怎么是你啊,蜜饯这么快就吃完了?”
“芷姐手艺太好。”
“少来。”
柳无夜熟门熟路地打开架子上的琉璃罐,掏了一把蜜饯,一颗一颗丢进嘴里。
“要付钱的啊。”
一张百两银票放到了桌面上。
“言哥呢?”
“你来的真巧,今早刚回来。”孙芷笑眯眯地收了钱,朝后院唤了声,“齐郎——”
后院此起彼伏的锻铁声只剩了孤零零一个,齐言拎着把烧红的板斧走了出来,看着柳无夜微微扬了下眉稍,“找我?怎么,终于决定把云澈淬了重锻么?”
“没钱。”
“这把免费。”
“我可不想卷入你们父子之争。”
“那来干什么?”
柳无夜将铜矿开采记录递了过去,“言哥是火药和矿石的行家,能看出什么么?”
齐言略略扫了一遍,咬着烟斗吐了个烟圈,“产量不错啊,负责这个矿的大人升迁在望。”
“没有任何异常么?”
“没有,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柳无夜疑惑地转了转眼珠,不可能啊,书童的口供和杜衡生前最后的轨迹都指向景县、景山、铜矿,如果这记录没有问题,那杜衡为什么被杀?难道他的死和职务毫无关系?没道理……
孙芷戳了齐言一下,“行了,别逗他了,瞳孔都要扩散了。”
“没逗他啊,是很正常,只不过矿上危险,时不时发生点意外更正常。”
柳无夜松了口气。
齐言将记录丢还给他,“产出太漂亮了,景山我去过,矿储和品质确实都不错,但开采难度还是很大的,第一年没问题,越往后会越难,按这上面写的炸药用量,这两年是绝对产不出这么多矿石的。”
柳无夜微微皱了皱眉头,“户部每年需要汇总核查所有矿产信息,并与工部下发的火药数量比对,难道发现不了么?”
“采矿又不是卖菜,两文钱一个蛋,四文钱两个蛋,不同的矿有不同的情况,你难道要让户部和工部那些大人们亲自去各地挖矿细查么?再说了,又不是缺斤少两,多产了那不是好事么,谁会计较好事为什么好呢?”
“不计较怎么知道是不是好事?多产的这一部分,火药哪来?人力哪来?买卖黑火是重罪,压榨百姓更是祸患无穷。”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忧国忧民啊。”
“既为大楚国民,忧国忧民不是应当么?”
孙芷笑了笑,“齐郎,你说不过他的,算了吧,斧头要凉了。”
齐言“嘁”了一声,转身回后院去了。
柳无夜又往嘴里丢了颗蜜饯,凑近看才发现孙芷配的并不是香料,而是药,其中几味看着眼熟,补气益血之物,他不禁好奇,“不是誓死不行医么?”
“年轻时候说的话听听就罢了,谁知道会遇上什么事呢。”
“生意不好到这个地步了?最近,有客人么?”
“当然有了,昨儿还……”孙芷突然顿了顿,神色微妙地看了他一眼,“不会是你让他来的吧?”
果然。
一定是发生了点什么。
“给你介绍生意不好么?”
“他是来还钱的。”
“芷姐你认识他?”
孙芷拿出二两银子推到他面前,“还你的。”
柳无夜突然愣住,一脸茫然。
孙芷不禁笑了一声,“我就说你不记得了。”
“什么?”
“人家说了,‘少侠帮过的人太多,这点小事,不值得打扰,钱就换成蜜饯给他,不必提起了。’”
“那你还说。”
“是他自说自话,我又没答应,蜜饯早涨价了。”
“那就告诉我啊。”
孙芷伸了伸手,“一百两。”
黑店。
“走了。”
“不想知道了?”
“我会想起来的。”
孙芷看着他的背影,轻哼了一声,“臭小子,你想得起来才怪,这世上有几件事你能放在心上,一定早就忘得伤人得干净了。这天道也是有趣,一个不知道,一个不记得,竟然也遇上了……”
夜半三更,大雪纷飞,不辨西东,原本就没什么方向感的人彻底迷了路,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视线里出现了一点光亮。
“鬼火么?”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光亮走去,到跟前才发现是座避雨亭,一白衣少年盘腿坐在石桌上,身边放着盏莲花灯,白皙无暇的脸微微透亮,眼珠漆黑、嘴巴通红。
“接引童子?”
少年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往嘴里塞了点东西,“咯吱咯吱”地嚼了起来,画面顿时有些诡异。
“啖肉食骨,果然还是要下地狱么?原来白无常年纪这么小……”
少年淡淡笑了笑,“凡尘三千罪孽,必当坦陈于神鬼,方得安息,你还什么都没说呢,我也不知你该去何地。”
他微微叹了口气,在他面前的石凳上坐下了,肩上一道伤口深可见骨,血已经凝成了冰。
“今晚,我杀了六个人……”
“执剑不杀人,难道要用来跳舞么?”
少年每说一句话空气里就弥散一层清甜的味道,让人心动神摇,他低头趴在了他腿边,石桌冰寒刺骨,冷的人打颤,但少年身上淡淡的幽香催人平静,眼睛渐渐有些睁不开,“神使你难道要告诉我杀人无罪么?”
“你既觉得自己有罪,杀人偿命,自我了断便是,何必徘徊至此。”
“虽然,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但今天,我还是想回去,有人在等我,如果我就这样死了,还拿什么劝他努力活着,他那么漂亮……神使你这般的恐怕不明白,凡人漂亮成那样,是很要命的……”
声音越来越轻。
少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神若真的造就了此等人间,那神便有罪。”
手心骤然温暖起来,几乎要停滞的呼吸又有了恢复的迹象,他眼睛勉强张开一条缝,是个手炉。
少年跳下石桌,将坐在身下的披风抖开搭在了他身上,朝亭外风雪喊了声,“来个人。”
世界变得支离破碎,只余断字残章。
“哟,想明白了……冷……清醒点了么……”
“就是难吃啊……我可以,但你又不需要我好言讨你欢心……救人……”
“谁……不认识你就……”
“我知道你不行医,可你是……喜欢也别放肉豆蔻……行,我答应你……”
柔软的手指搭在了他脉搏上,耳边笑声清脆,“你个臭小子别反悔……放心,他死不了……”
清醒过来已经是天色将明。
“哟,身体不错啊,这么快就缓过来了。”柜台后面的人停下手里的活儿看了他一眼,媚眼如丝,波光粼粼,“过来吧。”
真好看。
他乖乖走了过去,刚一靠近,肚子便发出了“咕——”的一声长调。
女子笑了笑,一边替他诊脉一边将一碟蜜饯推到他面前,“呐,尝尝。”
入口清甜,回甘绵长,齿颊留香,空气里都是熟悉的余味。
他吃的原来是这个啊。
“一颗,就收你一百文吧。”
“啊?”
“买二十颗可以送一颗。”
“那,给我二十颗吧。”
“好嘞,二两银子。”
他眨巴着眼睛看着她,笑得甜美,“能赊账么?”
“不能。”
“一定会有人替我还的。”
“不信。”
“姐姐……”
“叫亲娘都没用。”
“求你了……”
“求菩萨天降元宝吧。”
她往回收,他死不撒手。
“姐姐,我马上就要死了……”
“关我什么事。”
“你要不卖给我……”
“怎么?现在就要死么?挺好的啊,早死早超生。”
他眸光凌厉地将剑推开了半寸,女子“啧”了一声,扭头唤道,“齐郎——”
一阵叮铃哐当,一男子叼着根银管烟斗从屋后晃了进来,左手一捆炸药,右手一把开山大铁锤,瞥了他的剑一眼,神色不屑,“确实是把废铁,说吧,想换什么样的。”
“齐郎,他是来买蜜饯的,但没钱。”
“哈?”一锤子抡在地上,青石板顿时碎成千百块,“找死呢你……”
幸运的男人真是讨厌。
他干脆拔了剑。
一触即发的当口,二两银子落在秤盘上,一脸倦容、睡意未醒的少年视线冰冷地依次扫过三个人,音色低沉得可怕,“别吵我。”
一男一女迅速收敛,齐刷刷笑得温柔,轻言细语道,“睡吧。”“好梦。”
他想说声谢谢,可还没开口,就被人捂上了嘴,眼看着少年消失在屏风后。
女子呼了口气,松开手,轻声道,“雪停了,但路不好走,让齐郎送你一程吧,呐,你的蜜饯。”
纸袋很沉,他微有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用不上的东西送了些给你,用法都写在纸袋里面了,有点苦,正好解腻。”
片刻沉默,他拱手鞠了一躬,“我叫林桐,大恩不言谢,钱,我一定会还的。”
女子微微笑了笑,“好吃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