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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每个男人心底都有一束白月光 ...

  •   “这是今年年初荣获‘普利策奖’的Rug教授,他来自中国。”阶梯教室内顿时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掌声。
      “相信大家对他的获奖作品都不陌生。非常荣幸的是,我院将从本学期开始邀请Rug教授来我校授课,同时担任你们这一届的毕业设计导师。。。”台下的欢呼声顿时淹没了系主任Mr. Raffel先生抑扬顿挫的语调。
      “Rug,是Rug!那个国内建筑界的传说。。。”
      晓艾的心间仿佛有只雀儿,穿云破雾地冲突而出。“是的,没错!就是他!”
      待急速涌上头顶的血液渐渐回流,晓艾在心底嘘了口气,定睛打量起讲台上这个气度儒雅、书卷气十足的中年男人。

      Rug中等个头,身着一套儒雅的灰色暗格西服。一件熨烫平整的高支纱奶白色八字领衬衫,被解开了脖颈间最为束缚的那粒扣子,从严肃的西装外套内跳脱出来,松弛间竟泄露出一丝少年感。他的头发略微带着些自来卷儿,更显浓密,在宽阔的额头上微微翘起,一股艺术家率性自然又不失稳重的气息呼之欲出。
      Rug面庞方正却不失精巧,一副无框眼镜架在细长、挺立的鼻梁上,配合着略微上翘的下颌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迷离气息,却不由得使人生出种敬畏感。上课时,操着娓娓道来的语气,一对“江南水乡”特有的薄而小巧的双唇,以及翕动着的清晰的唇线,在他那磁性十足的声线的加持下,仿佛一开一合间,吐出串串咒语,着实让晓艾难以抽离目光。
      一缕斜阳穿透玻璃窗打在他那微微泛红的面庞上,光线顺着空气中的氤氲在他的头顶飞舞盘旋,朦胧中竟为他镶上了一圈似梦似幻的金边。
      晓艾看得入了神。
      恍然间,这个沐浴在金光下的男人,仿佛正是自己儿时梦中那个身披铠甲,脚踏战马,挥舞着冲天寒光利剑的武士。劈云斩雾,只为自己而来。。。

      刚刚匆忙间在楼道里跟Rug教授撞了个满怀,场面实在太drama(戏剧化)。晓艾面颊发烫,咬紧下唇,“太不应该了,我竟没能第一眼就认出他!”
      Rug这个名字对于晓艾来说实在太过熟悉。
      大学的前几年,她几乎研究了Rug工作室所有公开可查的项目资料。
      “他可是迄今为止,唯一摘得这个奖项的华人建筑师!”那时班里的女生,一提起这个名字,无一例外带着崇拜的神情。
      除了他的作品,她对于这位“大师”的了解只停留在各类公开报道,以及设计圈里私下流传的“小道消息”。
      也许相较于树碑立传的丰功伟绩,人们总是对于那些许是上不了台面儿的“八卦”传闻更加热衷。

      Rug毕业于国内的顶级学府,水木清华的建筑专业本科。自研究生起,又拜入泰斗级建筑大师,吴教授门下。
      晓艾曾读到吴教授的一篇专访,其中特意提及了他这个博士学生,看起来确是青眼有加。老爷子曾放言,Rug将是年轻建筑师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大师就是大师,吴教授一语成畿。几年后,他这位学生果真不负众望,一举夺魁!
      那是一个心血之作。
      Rug潜心在乡村蛰伏两年,十几个院落的村居在他手中涅槃重生,变身成一处质朴低调的精品酒店。全球各地的报道雪片般飞来,一股脑儿的正向评价,这是一座集地域文化、传统工艺与现代工匠精神为一体的传世之作。
      “一砖一瓦间,建筑师、匠人、包工头,怎是一语得以道破的不易与坚持!”晓艾揣度着、感动着。为作品,更为付出的心血和执着的心性。。。
      “这是Rug实至名归的作品!再多的荣誉也不为过!”
      当年还在读本科的晓艾,获知“普利策”大奖终于众望所归,内心的雀跃甚至一点也不亚于后来接获伦敦大学学院录取通知的那刻。这也让当时满心热望的晓艾更加笃信,“初心终是梦想照进现实的钥匙!”

      这些都是公开渠道可查的讯息。但鲜少为人知的是,著名的吴教授,其实还有一个身份:Rug的岳父。
      Rug本科毕业没多久,就与高他一届的学姐结了婚。
      他的岳父兼导师吴教授,除了在顶级学府任教,更在几年前成功晋级国家工程院院士。这样的学术背景、荣誉地位,自是业内的泰斗级人物。
      无论何时何处,老爷子振臂一呼,徒子徒孙们、信徒们,无论散落在世界任何角落、无论任职于哪个行业、无论身份如何显赫,就如同虹吸效应一般,“云集相应,赢粮而景从”。
      也许自携手学姐走入婚姻殿堂的那刻,出身小镇的Rug内心早已清明:
      历史的车轮从未因朝代和信仰的更迭,而产生太多偏差;
      就如同身份不一定能终结命运,但“名不正、言不顺”,自然信息闭锁、连门槛都够不到,更别提登上载满希望和财富的“诺亚方舟”了。人生,本就是这般现实。。。

      而相较于唯命运论的“投胎之道”,婚姻这事儿,或许才是“后天人为、弥补先天不足”的良机。
      谋定计算,后来者居上,实现草根逆袭的人生,自古不乏趋之若鹜者。
      就像那时早已不相信爱情的Rug,自我心理暗示那般:“这只是一份同路的契约而已!
      他不愿深思,更害怕正视自己的内心。
      这份加注于婚姻之上的沉重砝码,许源自他心底的执念,这是份对于成功的极度渴求!更是他这个曾经的“草根”,对于婚姻关系所代表的阶级和财富制度的清醒的认知。
      在炙热的情感和残酷的现实面前,或许只有精确地在“规定技术动作”和“自选动作”中反复计算权衡,或可在滔天巨浪中逆风翻盘,变现“壹加壹大于贰”的人生逆袭吧!

      功成名就的这些年,Rug偶尔在大学教书,实则怡情,主业则经营着一个以他自己名字命名的国际化设计工作室。
      顶级国际奖项傍身,人脉铺路,业务自是颇为红火,项目遍布欧美。
      他这次来伦敦小住,除了授课,扩展他国际化的Title(头衔)外,则是为了一个刚刚在国际竞赛中胜出的古建筑改造项目,位于伦敦东区的“Ten Trinity广场”。
      Ten Trinity广场建于19世纪20年代,位于伦敦东区,传统意义上的“贫民区”,经过了近一个世纪的城市变迁,附近的街区早已发展成办公楼林立的金融中心。它造型方正,端庄优雅。由英国著名建筑界奇才Copper先生设计,是“资本主义时代”欲望顶峰的集大成之作。外立面采用了大量精美的浮雕进行装饰,同时内部空间丰富多样,散发着欧洲文化的神秘气息。这里交通便利,景观资源丰富。站在顶楼极目眺望,伦敦桥、大本钟,以及葱郁宁静的泰晤士河,尽收眼底。
      踩着名人的肩膀“树碑立传”,难度可想而知,稍有不慎,随时面临“沟渠翻船”!

      晓艾过往的从业经验,加之中国面孔的优势,帮助她顺利通过了复试。她可是这一届学员里为数不多的亚洲面孔。更为幸运的是,她被选进了Rug教授领衔的Ten Trinity改造项目组,这可是是百里挑一的幸运!
      她内心狂喜着,胸口犹如冲撞出一只伸展双翼,跃跃欲试的雀儿。仿佛推开窗棂的须臾间,“嗖”地一声化作一道光,纵身冲入茫茫云海之间。
      “幸运之神,终是睁开双目望向了自己!”胸口的热流滚烫得好像就要沸腾了一般。
      “这样的实习履历,是多少人的可望而不可及呀!”
      “难道我终于转运,职业生涯就此‘开挂’?”忽然而至的狂喜混杂着阵阵酸楚涌上心头。
      “更何况,我还进了Rug的项目组!”想着每天与自己的偶像同桌而坐,讨论项目、踏勘现场,一股不真实感,伴着连她自己也道不明的期许,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心房,久久难以平复。

      入职前夕,晓艾就像打了鸡血一样,马不停蹄地做起了准备工作。虽然,工作室从未对她提出过要求。
      她频繁地往返于图书馆,不光学校图书馆,还有大英图书馆,大量建筑史、城市文脉资料,在她的笔下形成了一条清晰的线索图谱,贯穿前世今生。
      她的脚步几乎踏遍了伦敦东区的大街小巷。
      在雾气蒙蒙的清晨,搭上第一班公车,迎着初升的第一缕朝阳,眼中的光,连同心中的期许,冲破桎梏,令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无以言表的光芒,自信而充满希望。
      晓艾事无巨细地记满了几乎整本笔记,踏勘数据、建筑功能、历史沿革,无一例外。

      她盘算过,在这个时间出门,既能避开早班高峰的拥堵,又不会耽误之后的兼职工作。
      难得的轻松,是在调研后坐在广场街角的露天咖啡馆,就着刚出炉的牛角面包,品一杯冒着热气的英伦黑咖啡。唇齿间“嘎吱、嘎吱”的松脆声,与咖啡的厚重醇香激发着味蕾绽放开来。
      可能是来英国久了,她也渐渐感同身受,喜欢像本地人一般,坐在咖啡馆的外摆区域。虽然晨雾深重、寒气逼人,但水汽中弥漫着的青草和泥土混杂的气息、远处天地间透出的那一抹彤红,以及广场上奋力扑棱着翅膀觅食的鸽群,生命的张力和色彩,化作汩汩热流,顺着感官淌遍全身。这一刻,时间仿佛早已归零,而生活则鲜活得溢满热望!

      在晓艾正式报到后,她的“前期功课”很快派上了用场,毫无意外地收获了Rug的另眼相待。
      不得不承认,Rug的确是个很好的老师。
      他似乎并没有沾染大师的“傲娇”,也没有学院派教授的“学究气”,这让晓艾颇为意外。每每项目讨论会,他也定是坐在团队中间,低调而亲和,时而严肃倾听,时而翘起唇角颌首点头。眉目间传递的温和与鼓励,仿佛有种魔力般,令晓艾那绷紧的神经逐渐松弛了下来。
      “晓艾,你本科是学环境艺术的?”一抹不易察觉的喜悦在Rug双眸间一闪而过。
      “这是加分项!国内这个专业更加偏重室内设计。”他顿了一下,思索着。
      “这样晓艾,接下来的室内改造是重头戏,你也加入进来!”直至这铿锵的声线即将飘散,晓艾才后知后觉般,兀的抬起眸子望向他,满眼的惊喜犹疑,就像是囚于黑暗的困兽,突然发现前方的光明一般。
      也许,放开胸怀,沿途的风景才能绚烂!

      相较于国内高压的工作环境,欧洲简直就是设计师的天堂。
      早九晚五,周末双休,叠加一年几十天各种名目的法定假期,雷打不动。这种慢节奏的作息,着实让晓艾有些无所适从。
      而英国的甲方似乎也都“佛系”得很,项目的设计周期通常宽松合理得令人动容。
      “也许欧洲人更理解‘创造性思维’的真谛吧!”毕竟设计师不是机器人,按键就动,没情绪,还勤劳得不分昼夜。疲劳轰炸,和压抑郁闷的工作氛围下,别指望孕育出灵光乍现的奇思妙想。至于灵感与理□□融的传世经典,则更是白日做梦!
      更为人性化的工作模式,则体现在每天长达两小时的午休时间,以及每周五下午必备的happy hour(欢乐时光)。美其名曰:团队建设,共享欢乐时光。其实基本也就是喝喝酒、吃吃东西、聊聊闲天,随时准备收包闪人、欢度周末的节奏。
      身边同事们早已习以为常,松弛而快乐着,晓艾却对这种新奇的工作方式不甚适应,带着种连她自己也并未察觉的抵触情绪。
      “许是疲惫紧张久了,就连放松,也不得不从头开始学习!”

      比不得欧洲成熟的“契约化”商业模式,中国,经历了过去二十年地产行业“放养式”发展浪潮,开发商们早已习惯了“□□”般的“火箭速度”。
      正常三个月的项目设计周期,甲方一声令下,就得压缩到三周;一言不合,已经审定的图纸,截稿的头天被叫停、颠覆也并非鲜见。彻夜改图、循环加班,似乎早已成了考验设计师身体素质和心理承受能力的必备科目。
      “谁让你只能是乙方呢?”这些年国内设计师加班猝死的新闻屡见不鲜,却早已平常得再进不了“热搜”。
      “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生命换前程”,稀松平常,不过是汹涌城市发展大潮中的常态罢了。而不管是留存在晓艾记忆深处“连轴转”的疲惫,还是一杯接一杯,浓缩咖啡入喉的苦涩,都只不过是成长道路上,尤其是投身设计行业,所必须付出的代价罢了。

      放缓了脚步,晓艾有了更多的时间思考:
      不得不承认,国人的勤勉隐忍从来都让西方世界望其项背。
      在过去30年,中国的房地产行业也乘着经济发展的东风,从上个世纪的粗犷经营、遍地黄金的暴利行业,逐渐过度到“白银、黑铁”时代,只能勉强依靠“高周转”,才得以保证并不丰厚的利润。
      为了降低资金成本,一个项目从拿地再到开工,留给设计方的时间一减再减,从以往的半年,一路被压缩到不及两个月。甚至更有甚者,开发商喊出“拿地即开工”的口号。除了成本的压缩,成数量级衰减的,更是与设计周期休戚相关的创造力。
      “这也许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国内相似的项目比比皆是了!”晓艾每每不免感慨。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平地起高楼,牵一发而动全身!只可惜道理简单,诱惑之下,压力山大,却实难独善其身!
      吐槽建筑外形太过具象丑陋的、“货不对版”的、因为质量问题拉横幅拒绝收楼的,一张张、一幕幕,劈头盖脸的地产负面新闻,按下葫芦起了瓢。这些无解的死循环也似乎成了中国地产界无惧而无畏的“潘多拉魔盒”。跑得越快,眼见着起高楼,但也许顷刻间,飞身跃出的魔鬼就将这片片繁荣淹没于硝烟之下。

      时间就这样欢跳着匆匆而过。转眼,三个月的毕业设计实习期已近尾声。
      又到了周五的例行现场会,两个小时,还算是高效。晓艾仍在不紧不慢地伏案整理着笔记,身边的同事们大都匆忙收拾物品起身闪人。周五了,大家显然都归心似箭。
      Rug踱步到她身后停下片刻。他清了清嗓子,看晓艾仍未发现他,于是轻声道:“晓艾,明天我要先回北京了。”
      浑厚的男声从后背传来,晓艾吃惊地抬起头。
      Rug转到她侧面,“临时通知有个政府会议,我必须回去。看来是赶不上参加你们的毕业典礼了。”他望向晓艾的目光仿佛有道清凉的溪水淌过心头,真挚而饱含歉意,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丝的。。。“阴郁?”
      “今天他似乎看起来有些不同。。。”晓艾偷眼看向他,伏在桌上的手叠起来,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你一会儿有安排吗?能不能陪我到泰晤士河边走走?”依旧是她所熟悉的低沉的声线,但Rug的眼眸一闪,滑出一缕暗淡。晓艾的心房瞬间紧缩成一团,仿佛他那悠远的视线,正穿透了她的躯壳,直射入窗外的氤氲之中。
      晓艾点了点头,迅速将笔记本收进书包。

      她一路沉默着,像是一只温顺的猫咪,轻手轻脚地紧随在Rug身后,缓步前行。
      她不忍打破这份寂静,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寂静。
      “这份记忆,即使只是沉默不语,也是值得珍藏心底的!”她默默揣度着今日看起来不一样的Rug。
      远处河岸边,一排排高大、庄重的建筑,层层叠叠地将模糊的轮廓投映在河面上,打破了静谧,仿若落日余晖下橙红的背景板。
      “可能他们也不甘心就此没入黯淡吧!”暗沉压抑的气息令晓艾有些触景伤怀。
      他们保持着默契,一前一后地沿河岸步道而行。
      “脚下这条绿草茵茵的小径,曲折蜿蜒,就如同人生未知的旅程,哪里才是终点呢?”他们二人各自怀揣心事,谁也没有开腔,就像是两个结伴而行的旅人,默契而笃定地向着目的地前行。
      穿过幽暗的桥洞,一辆蓝白相间的临时售卖车撞入眼帘。
      Rug停下脚步,回身凝视着晓艾道,“就要日落了,你冷不冷?咱们喝杯热咖啡暖暖身子吧。”

      接过Rug递过的咖啡,晓艾挨着他在河岸边的长椅上坐下。她依旧保持着那一份庄重的面容,仿佛手中捧起的不是饮品,而是代表信仰的圣杯一般。
      晓艾轻轻地抿了口杯中的液体,咖啡的苦涩裹挟着热流从舌尖缓缓向全身传递。似乎脚下阵阵袭来的湿冷寒意,也在这小小杯中升腾着的热气中,消散了些许。
      Rug的目光深邃着,如定格了一般,投射进远处早已没在晦暗朦胧中的伦敦桥的方向。
      良久,他那低沉而遥远的声音夹带着回响的颤音从耳畔飘来:“晓艾,你毕业后会留在英国吗?”
      晓艾似乎还未从咖啡的暖意中回过神来。她反应了两秒才尬然道,“如果,如果能找到工作,我真是很想在这边工作几年的。。。”
      也许是河边的寒意麻木了她的感官,她似乎并未意识到,此刻话语中无限期盼的语气似乎太过直白,仍然自顾自地继续道:“这边的环境跟国内很不一样,我太喜欢这里了!”晓艾顿了一下,突然收口,好像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尬然瞥向Rug。
      “今天的他看起来满腹心事,的确不宜多说!再说,教授与学生,老板与实习员工,身份天差地别,说多许是错多!”一阵懊恼袭上心头。
      Rug似乎并未意识到晓艾瞬间的心理变化。
      他侧过身,在氤氲中定定地凝视着晓艾的双眸,眼中划过暖暖的温度:“要是有什么困难,或是有什么想法,就告诉我!”他的声线低沉而平缓,却透出恳切的真挚。
      晓艾急切地盯紧他的面庞,想从他的眼神中找寻更多讯息。但似乎徒劳,此刻天光暗淡,只能判断他的眼眸在镜片后闪烁着。
      “那镜片后,定是藏着温情的目光!”想象的翅膀一经放飞,旋即击中了晓艾内心最柔软的部分,鼻子的酸胀感蹦跳着向眼眶蔓延开去。她清了清喉咙,掩饰着,一边别过头,生怕自己的失态,被眼前这个男人尽收眼底。
      两人又同时陷入了沉默。身边的水声,连同间或突兀入耳的鸟鸣声,仿佛都凝固了,凝固在了这片泰晤士河模糊的阴影中。

      晓艾感到鼻腔的酸涩感不间断地一波波汹涌而来,冲击着她的眼眶。“许是这河畔的阴霾,实在难免令人触景伤情!”
      两年了,这两年间晓艾一直在伦敦,一次也没有回过家!她的生活似乎在有意无意间,被定格在了三点一线间:学校、兼职的工作室、宿舍。除了生存的压力,她不愿、更不敢细想缘由。
      因为遗忘,就是最好的逃离。
      选修课上结识的好友苏菲,不止一次地嘲笑她“活得就像一具不知疲惫的机器。”
      没有切身之痛,再多的言语也显得苍白。从小家境优渥的苏菲,怎么会明白生存的焦虑?更何况,只有大脑和身体都处于高频劳作的疲累下,内心才能获得片刻的些许宁静。

      晓艾自小与母亲不甚亲近,她甚至有些畏惧母亲,这其中的缘由,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出国的这两年,思乡情愫每每迸发,她总是克制着,隔周才给家里一打去一次报平安的电话。她不打回家,母亲竟也极少联络她。电话那头的母亲清冷沉默,亦如往常。偶尔询问一下晓艾在英国的学习情况,大部分时间则都在安静地倾听。
      只有当父亲那熟悉而温暖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她才如充了电一般,雀跃着与父亲多聊片刻。但谈话内容大多也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或是些报喜不报忧的“励志”说辞。毕竟父亲与成年的女儿间,总还是隔着层性别的窗纱,大抵很难如寻常母女间那般,娓娓倾诉心事。
      “也许了无挂碍,才更能心无旁骛!”她每每这般自我暗示着。
      而租住在她隔壁的室友,定是每日早晚两通电话,与家人报备一切琐事,雷打不动。屋内欢笑声、低语声,似乎总有和父母说不完的体己话。
      晓艾不敢细听,更不敢细想!她内心艳羡着,却也只能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她羡慕隔壁的女孩儿,即使远隔万里,却依然还是那个众人宠溺的公主;心有倚仗,自然气定神闲。。。
      这是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可望而不可及!

      晃神间,两侧河岸边的绿,已经迅速灰暗了下去。
      此时,端坐在长凳上的Rug,正默然地望向身旁的晓艾,微弱的光线几乎吞噬了他的面部表情。只有从镜片中一闪即逝的花火,暴露了他那深邃眸子中的些许怅惘。
      “你知道吗,晓艾,看到你,总让我想起了家乡的一个故人。。。”Rug的声线听起来暗哑而深沉,又好像带着丝丝哽咽,仿佛陷入了深长悠远的回忆之中。
      “你们真的很像!身形,尤其是背影!性格也像,都那么倔强!就像,就像野百合。。。”他语速很快,声调轻柔,像是呢喃自语,又好像有些急切般一连串吐出最后几个音调。不知为何,却突然顿住,犹如回味般,再次颌首陷入了沉默。
      此时的光线实在太过暗淡,晓艾看不清他的眼眸。但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此刻这个颓首而坐的男人,眼中的光,定是急速暗淡了下去。
      一种莫名的感动,随着心房的紧抽将她紧紧裹住。“原来男人的性感,源于他的感性。。。”
      片刻,他按住太阳穴,仿佛在挤压着痛苦,自语道,“只可惜,我们此生再难相见了。。。”一股令人窒息的痛苦向晓艾袭来,仿佛这远隔千山万水的思念,就是此刻他眼眸中那没在氤氲中,望穿秋水的迷离。
      “人生无常,就是这样,走着走着,就走散了。。。”一声克制的叹息传来,那黯然的语气,不像是在与晓艾对话,更像是一场沉浸其中的心灵独白。
      谁说不是呢?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直到蒙眼狂奔到达终点,才发现初衷不再,同伴早已走散!Rug的阴郁继续沿着晓艾的血液弥散着。
      “这定是一个盛满了遗憾的故事。。。”晓艾的血流仿佛都在这阴沉的黄昏凝结了。

      带着这份挥之不去的忧伤,那朵Rug生命中刻骨而一去不返的“野百合”、那段青涩而真挚的过往,像一幅陈年画卷般,缓缓在晓艾眼前展开。
      她明白,于这个男人而言,他需要一个感同身受的听众,在这个静谧的黄昏,于氤氲、忧愁的河畔,倾心聆听这场心灵的释放。

      Rug这个埋藏在心底的故人,白月光,同样出身于那个南方小镇。
      两人自中学起就是同窗,青梅竹马的懵懂情谊虽青涩,却最是令人动容。
      白月光人如其名,生得娟秀而清冽。带着种“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清冷气质,如同一道清泉般,汩汩流淌进心河。
      在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里,女孩儿的家境算得上是殷实的中等人家。她那教育水平并不高的父亲,靠着察言观色的本领,一路从县农技站的普通技术员,被层层提拔为县农业局的职能科室干部。
      白月光还有个小她两岁的弟弟,从小娇生惯养。作为他们这一代的独男,全家人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万千宠爱,皆聚于一身。
      初中毕业那一年,她那个满脑子封建思想的父亲,不由分说地终结了她继续求学的夙愿。
      长久以来,在女孩儿心中,“走出小镇,跟Rug一起去北京读大学”是她所有努力的终点。但梦想的羽翼还未张开,周身的羽毛就被固执而满眼功利的父亲打得七零八落。
      “女儿迟早是泼出去的水!干嘛要增加成本?培养也是要培养儿子!”
      她父亲的口头禅似乎成了执念:“女孩子读再多书最后也是为了嫁人!与其浪费钱财、消耗青春,不如早点工作养家!再攀个高枝,最好能找个县里领导结婚,好为弟弟铺路,这才是正途!”
      也许精神控制的手段无外乎日复一日地灌输、强化“价值观”。

      在父亲强硬的手腕下,在母亲泪眼婆娑的恳求中,白月光屈服了。她终是放弃了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含泪去了省里的农业技术学校报到。
      “难道这就是我的命?只能认命,与我的男孩儿、我的梦想分道扬镳了吗?”阵阵响彻心扉的呐喊,伴着深陷泥沼般的挣扎,折磨得她彻夜难眠。
      她多希望温柔和善的母亲能帮帮她,哪怕只是这一次!
      她痛哭,她哀求,甚至还生出了离家远走的念头。但她又如何能一走了之呢?身侧那个唯唯诺诺、一生为丈夫是从的母亲,是她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的!
      她的母亲,贤惠而长相温柔的小镇女人。只有扫盲班文化水平的她,从未有机会离开过小镇这个方寸之地。外面的世界天大地大,与她没有丁点关联;女儿那颗不羁萌动的心,自然也是她认知以外的“妄念”。
      “女人,就只能认命!”母亲挂在口头劝慰她的话,日复一日间,如温水煮青蛙一般,渗入血液。

      自那之后,白月光与Rug陷入了失联。

      在不断强化的自我暗示中,白月光艰难度日:“父母永远是最心疼儿女的!他们为我选的路,也一定不会错!”
      人就是这么奇怪,信仰操控心智,玄妙而难解。没有人天生信仰什么,全靠机缘,后天修行。如果不是开悟的信徒,穷其一生也不得其法:“为何信仰的力量要么将灵魂引入天堂,要么则将之推入地狱。”
      而天堂与地狱的边界在哪里?则又是个“各花入各眼”的哲学问题。

      自我暗示的强大力量犹如精神治疗师的催眠疗法般,她在日复一日的自我消解中逐渐释然。“是啊,痛苦总会消散!尽管遗憾从未远走,但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白月光从技校毕业后,父亲安排她进了农技站工作,这里是他高升前的工作单位,自然熟门熟路。
      这几年,她出落得越发打眼了,水乡姑娘的细致、妩媚一览无遗:皮肤白皙、身材纤细、唇红齿白、低眉浅笑。一双新月似的眸子掩在长长的睫毛下,眼波流转间如沐春风。她总爱将一头棕褐色的长发扎成马尾束在脑后,利落之余,一股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么个走到哪儿都是目光焦点的“可人儿”,自然身后追求者云云。
      但“望山跑死马”!那些自不量力的追求者趋之若鹜,却无一例外,未能获得白月光的半点好脸色。在她心里,那个男孩儿,从未走远。。。
      也许只有守住了她的那颗心,才能守住心底仅存的那点念想!
      白月光的父亲冷眼旁观着,不鼓励也不阻止。他盘算着,那个“摸得着门槛的女婿”还远未出现!

      而就在白月光开始工作的同时,Rug则以全省第三名的成绩,毫无悬念地被北京的顶级学府,水木清华录取。
      这是个意料之内却满是疼痛的消息!
      白月光枯坐在房内,失了神儿。
      “我该为他高兴!这不正是Rug,也是我自己一直期待的么?”随着内心的阵阵绞痛袭来,冰凉的泪水不由自主的顺着面颊滴落。她趔趄着跌坐在椅子上。
      “但为什么,为什么我竟如此伤心,甚至绝望呢?”她双手环在胸腔,大口地喘着粗气,剧烈的疼痛令她呼吸急促;脑中仿佛有人重重敲响了铜锤,那是种愈来愈近的回响,带着金属的颤音振聋发聩,令她无处躲藏。
      “原来潜意识里,那个躲在角落的自我,竟暗暗期盼这一刻永远不要到来…”
      三年了,他们已经分别了三年。这期间只在假期见过寥寥数面。“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足以成就一个人的梦想!但同时,也足以毁灭一生的信仰!”
      泪水涟涟,止不住淌过的岁月。
      白月光回眸浅笑:泪眼婆娑间,那个青青少年好似还在光下!轻轻地牵起她的手,自此山高水远,不负此生!
      但人生,却是一辆无法止步的列车。因缘际会,错过了一刻,也许就是错付了一生。。。

      岁月在无声无息间,匆匆几个年头,一晃而逝。
      白月光褪去了青涩,她心性渐稳,早已对农技站办公室的工作熟稔有加。
      而曾经那个站在光下的少年,也似乎在岁月的消磨中,渐渐暗淡了轮廓。

      初春,天气乍暖还寒,农技站里却热火朝天地忙活了起来。精细到墙角的大扫除成了标准配置,什么修剪枝桠,整修草坪,悬挂彩旗。。。所有人无一例外都被分配了艰巨的任务。总务科长甚至还提议,将只在办公楼入口铺设的红地毯,一路延伸到院门口。后来听说领导为人低调,这才作罢。
      这么兴师动众的准备工作,原来几天后,农技站将迎来重要领导,市里主管农业的副市长,亲临考察。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的接待工作一定要细致、隆重!所有人必须全力以赴!”站长在动员大会上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扯开嗓子下达了军令状。
      “至于站里接待市长的人选,更是不能马虎!”精挑细选之下,本就负责办公室工作的白月光,成了不二人选。

      一份“高颗粒度”的领导履历摆在了案头:杨副市长,省农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系统内颇具声名的“学者型”领导。
      这位领导早年从南方小镇的基层工作起步,一路稳扎稳打至今。“专业扎实、勤勉和善”,是他去年升迁前,多数人对他的评价。
      杨副市长是个典型工科男,为人严谨,善于用简单的数据佐证复杂的问题。
      他时间观念极强,最忌讳别人迟到、扰乱他的时间计划。
      他对自己也分外严苛。听说有次,秘书因顾虑他午休而未敲门提醒,错过了下午的会议时间,满屋的下属、专家在会议室多等了领导二十分钟。后被他当作负面典型严肃批评。
      因此,在外人眼里,年轻的杨副市长,是个前途光明的,专业与人品兼具的冉冉之星。

      那是个暖意融融的,春日的午后,白月光和一众接待人员早早就候在了农技站院中。
      身着湖蓝色套裙的她,跟在一众领导身边,毕恭毕敬地立在暖阳下。午后的强光着实刺眼,她不由得眯起眼睛,抬手挡在眉间,紧张地朝门口张望着。顾盼回眸,仿若万树雪白梨花丛中的一抹亮色,娇嫩而出尘,着实让人过目不忘。
      站里为了这次领导造访,可谓下了“血本”,专门为接待人员量身定制了套装。
      她的西服上装剪裁得体,清晰地勾勒出纤细的腰线。同色系的西服半裙成鱼尾状在膝盖处散开,与脚登的乳白色高跟鞋相得益彰,庄重挺拔而不失娇俏雅致。
      白月光自己搭配了一条白底、缀着粉色桃花纹样的丝巾,系在修长的颈间。微风习习,粉红荡漾,芬芳满溢。。。

      片刻,一辆黑色红旗轿车拐进院门,缓缓开了进来,是杨副市长!
      白月光瞥了一眼站在最外侧的站长。他仿佛瞬间“鸡血”满溢,努了努嘴、活动着面部僵持的肌肉,又捋了捋西装领口,在轿车停稳的瞬间恰到好处地堆起满面笑容,屈身上前,毕恭毕敬地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一个身着深色夹克、身形中等、领导模样的男人从车内跨了出来,握住了站长早已殷勤伸出的双手。扫视众人的瞬间,白月光那隽秀的面庞连同颈间的淡粉,轻柔地滑入了他的眼睑。
      带着一丝丝甜,牢牢熨烫在了他的心间。“这是怎样一抹如沐春风的色彩。。。”

      “当、当、当。。。”猝不及防间,大本钟那浑厚而悠远的撞击声,裹杂着如水波般质感的回声,从远处的钟楼里慢散而来。
      晓艾不觉心头一沉,“这么快就6点了,就要日落了!”
      这是座实质名归的劳模,160年间,风雨无阻,阴沉着面庞、静静伫立在河岸之上。岁月的洗礼,并未影响它那副英伦特有的傲娇。
      晓艾顺着余音凝神眺望对面的河岸。
      目光所及,却只剩伦敦桥似有还无的模糊轮廓。
      她挣扎着挺立起后背,但河岸边深重的寒意似乎已将她的整条脊柱固化。
      她强忍疼痛扶住腰间,借助手劲儿微微扭动了下僵硬的腰肢。
      已经入秋的伦敦温差极大,叠加海洋性气候的潮湿,一股阴寒之气从脚底向全身蔓延开来。晓艾忙不迭地将双手捂在早已抽痛发紧的小腹上。

      这突如其来的钟声,似乎也将Rug从悠远的时空中唤回。
      他肩头忽地一颤,颈间的那条黑灰色真丝格子围巾挣扎着,跌落在地面。他弯下身,似乎在掩饰什么一般,勾手捡拾围巾,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从阴郁的情绪中抽离。
      几秒后,他缓缓起身站定,抬手将头顶蓬乱的发丝理顺,恢复了惯常的淡定面色。
      昏暗的光线下,晓艾偷眼望着他的侧影,揣度着那镜片后掩藏的神情。
      “原来Rug也有不为人知的落寞。。。”想到这,她的胸口竟不知缘由地抽痛了一下。
      “坐太久了,别感冒,我们回去吧。”他那低沉的嗓音像有股魔力似的,晓艾顺从地站起了身。
      几秒,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脱口而出,“那现在白月光在哪儿?”话音未落,她竟被这个声音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还是我吗?怎会如此八卦!实在是太失礼了!”她无意识地绞着双手,懊恼这未加思索的唐突。
      “怎么会冲口而出这么私人的问题?毕竟面前的这个男人,是自己的教授、老板,甚至偶像!”懊恼随着暗沉的光线加剧。
      “怎好随意窥探大师的隐私?应该做个最好的听众的!我怎么会突然忘记了一贯的处事之道呢?”她继续暗暗后悔着,忙不迭地沉下头去。
      “她,她在监狱里。。。”Rug抬起头望向晓艾,那神情,如同在内心最黑暗的角落捡拾光亮一般,痛彻心扉。一股巨大的窒息感顺着阴冷的雾气,瞬间将晓艾紧紧裹住。
      “是经济犯罪。。。也许,也许我们此生再难相见了。。。”他颤抖的声音哽咽着,低沉的情绪仿佛扼住了晓艾的喉咙,喘不过气。
      晓艾咬住下唇,努力克制着酸胀的泪腺。
      浓重的夜色吞噬了她的视线。
      “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深秋的阴郁让人变得脆弱?”晓艾深吸了口气,默默承受着内心一波强似一波的抽痛感。那是种混合着疼惜与不舍的酸楚,是种推己而及人的感同身受,同路人,只需意会,便一切了然。

      世人自古至今,嘲笑女人的“痴”,剧情还未开始,先就陷进了自导自演的剧本中,难以自拔。尤其是面对长情的男人,更是免不了动容,甚至生了飞蛾扑火的愚蠢念头。
      “也许这就是母性的天性使然吧!”看似是种开解,实则却是心理暗示。
      又或许那个曾经的少女梦从未走远:“青青少年,沐浴晨光;翻山跨海,为她而来。就那么轻轻地牵起你的手,自此山高水远,不负此生!”

      而埋在心间的种子,就如同前世种下的“因”,终有破土发芽的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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