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晴朗》靓羽谅予

3、初遇

　　伦敦的天气，相较于北京要么酷热难耐，要么寒冷刺骨的大开大合之风，显得不温不火。亦如这里人的气质，阴郁中带着沉静。表面上看起来彬彬有礼、谦和端庄的绅士、淑女们，礼貌的背后却难免让人生出种非礼勿进的距离感，有意无意间流露出一缕老牌殖民地高贵血统的傲慢。总之就是有种让你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又挑剔不出一丝毛病的那种百爪挠心的不适感。
　　伦敦人的穿着也甚是让初到英国的晓艾迷惑不已。无论寒暑，不分性别、年龄，似乎只有从头武装到脚的标配行头，才能彰显他们令人望其项背的阶级标签。什么西装、风衣、皮鞋、高筒皮靴、礼帽等一应俱全。一把带着长长手柄的不锈钢尖头伞，也是先生、淑女们出行的标配道具。
　　英国人讲究生活方式，注重生活中的仪式感。无论是走在伦敦车水马龙的街头，还是漫步于幽静的住宅街区，满眼都是修葺得方正、规矩的盆栽、绿植。煞费心意地布置在阳台上的一盆盆娇艳欲滴的鲜花和吊兰，都似乎在宣示着主人对生活的热情。在度过了初到之时的新奇后，晓艾不免叹然，生命中转瞬即逝的美好瞬间、与爱侣的相濡以沫、同家人的倾情相依，本就大多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单单只是向外人展示，就真能梦想成真吗？
　　又比如代表“精致生活”的英式下午茶，本是欧洲传统里贵族们午后消遣社交的吃食，演变到现代已经愈发精进。无论是餐具的材质、样式，食材的配伍，是先倒茶水还是倒奶的顺序，甚至繁复到一些托举茶杯的手势都极有讲究。一不小心，细节就会出卖你的“阶级劣根性”。如果想挤进“上等人”的社交圈子，将下午茶礼仪烂熟于心，已经成为了“绅士、小姐们”的必修课。但有句古话说得好，“阶级本是带着烙印而生”。就如同那闪闪发光、盛放着“司康”点心的银质托盘，以及雕花镂空、镶嵌着金边、轻薄如蝉翼的骨瓷茶具一般。骨子里带出来的东西，就恍若与生俱来的胎记。后天靠模仿勉强为之，却不免成日里怀揣忐忑，焦虑着总有破功的那日！
　　而在晓艾的眼中，这也许正是伦敦成为一个设计之都的缘由。没有压抑就没有因渴望改变而生的迫切欲望。太多的方圆、繁复的规矩，总不免让人心生厌倦，进而积蓄力量在索然无味中突破桎梏。当然，在欧洲，尤其是注重营造浓重传统氛围的伦敦，虽然其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与中国相比望尘莫及，但讲到尊史重道，却颇具心得 - 保护文化传统庄严不可侵犯的条例比比皆是。
　　但与此同时，对于历史建筑的强制性保护条例也限制了本土建筑师们自由翱翔的翅膀。在欧洲，对历史建筑的想象停留在了50年。半个世纪以上的建筑，“拆改”成为了渴望而不可及的天花板。建筑师们除了延续“传统”，基本难以在外观调整上再有任何建树了。但没关系，外立面不让发挥，则不影响在“内部改造”下功夫；国内不让大展拳脚，还有大把像中国这种样地产风起云涌的“试验田”，敞开国门，热情迎接着包括英伦大咖们在内的国际建筑大腕儿们愉快地“撒欢儿玩耍”。“国外随心所欲地试炼创新，国内毕恭毕敬地沿袭传统”，于英国人而言，的确不失为一种放飞自我与固守本源的双向奔赴！

　　晓艾在英国度过了忙碌而平静的第一年。她拒绝了Richard邀请她到ZAA工作的动议。她早已褪去了往日的青涩，过往的一切都让她内心拨云见日般清明着：“任何事情无外乎等价交换！超过了心理预期的价码，太过“昂贵”，是自己不愿也难以承受的！”
　　她小心回避着与Richard有可能产生的任何交集。即使在学校选课，她也有意避开了他开设的选修课。潜意识里，这是个不愿再被提及甚至忆起的名字，代表了一段不堪的过往，是她灵魂深处不愿再次踏足的禁区。时至今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灵魂仍被紧紧地囚禁在那个铁窗之内。午夜梦回，喷着烈焰的熔岩灼烧着她愈来愈清晰的意志，那是种混杂着欲罢不能的懊恼和触达心底的酷痛。也许那个不堪的自己，从未被从十字架上松绑。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日复一日的劳碌奔波中，让皮囊之苦为灵魂带来片刻的喘息之机。

　　在投递了几十份简历后，晓艾终是从一家位于伦敦郊区的小型建筑设计工作室获得了一个“建筑师助理”的兼职职位。在应对忙碌的课业外，她每周都要抽出三个半天外加周末的一整天，坐地铁再转公车，往返两小时于学校附近的宿舍和工作室之间。但这并未让晓艾陷入焦灼，她反而内心笃定，甘之如饴。而这份兼职设计师的收入，也为她捉襟见肘的留学生活，带来了一缕暖阳。
　　日子就这么如流水般划过，晓艾每周的时间表排得密不透风，奔忙疲惫的脚步似乎也令她的感官神经逐渐顿挫了起来。秀丽的风景、厚重的街区文化，甚至是泰晤士河边流淌着的美好，都如河面漂浮的苔藓、落叶般，迅速从心间划过，而未留下些许气息。她无暇心猿意马，“停下看看世界”，于她而言，实在太过奢侈！转眼间，最后一个学期翩然而至。是的，她就要毕业了！

　　“哎呀！”随着一声惊呼，Rug手中的教案如雪片般散落。他收回摊立在半空的双手，尬然地扶了扶镜框，定睛端详着眼前这个跑得气喘吁吁，迎头与他撞了个满怀的中国女孩儿，眼中竟有些不同寻常地泄露出一抹光亮。
　　“Sorry! I’m sorry! I am really sorry!...”晓艾好似一只突然从草丛中避险窜出的兔子，在与Rug对视的瞬间，如临大敌似的垂下头，慌乱地重复着这句英文。她仿佛感到了灼烧面庞的目光，不禁肩头一震，如应激反应般蹲下身，慌乱地捡拾着散落一地的教案。
　　“没关系的，同学。。。”Rug仿佛有些词穷般顿了一下。
　　“不过以后走路还是要小心。。。”随着一连串深沉的男中音传入耳中，晓艾悻悻地抬起头，眼眸中闪现出一缕不易察觉的，夹杂着抱歉与庆幸的笑意。
　　这神情竟被Rug一股脑地收入眼中。恍若一只洁白无瑕、翎羽间闪动着光泽的信鸽，震动双翅划破天际，隔着玻璃镜片击穿了他的双眸。Rug僵立在原地，仿佛忘记了自己一贯保有的仪态，哑然地凝视着面前的这个女孩。此时的她，正手捧一沓纸张，伸臂递向自己。
　　看Rug僵立着并未上前，晓艾忙不迭地起身，露出抱歉的笑容将教案一把塞到Rug的臂弯里，随即鞠了一躬转身闪进了教室。她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连同凝固在空气中的明媚，以水波纹般的慢速荡漾开来。Rug心头一热，恍惚间仿若陷入了一种时空错乱的幻觉中。许是这笑容令他觅得了些许熟悉的气息，礼貌而不失亲切，温暖却得失有度。
　　直到那个背影消失，Rug似乎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如切换开关一般回过神，单手攥紧教案，又低下头拉了拉西装的下摆。在确定他自己又恢复成了那个仪态从容的Rug教授后，这才迈开坚定的脚步，踱进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