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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人间 ...

  •   十四人间

      高尚书有怜子之心,这最小的男儿更是得了最多的宠爱。大家族不比小门小户,就是舐犊情深,也更似家门庭训。像高家这种家里,对着家长,小时候能叫一声娘娘,大了一点就要叫母亲,乃至于叫大人、叫尊母的。高家后院里也有不少男人,哪个成家立业、功成名就的女人没个三夫六侍呢?自然夫人不少,内侍也多,养大月华的是夫人孙氏,月华小时候能叫孙氏一声父亲,长大了就只能叫夫人了。其他的夫人,尊称一声夫人,私底下叫那些夫人或者内侍们,就要叫爹爹,或是叔爹——爹者,父多也,是除了父亲之外也属于母亲的男人,是多出来的“父”,就是俗称的小爹了。

      月华的母亲心疼他,硬是把他留到十六岁。高存每每看中谁家的女子,在堂中说话时,便许月华在屏风后偷窥,看哪家的女子最合适。月华和几家官员的千金小哥儿们都有往来,因此知道他能窥视那些女子,全因为母亲疼他,要是换了别人家,哪个男孩敢偷看外女呢?倘若家教严谨些,一顿打都是有的。

      月华心里原本是没个标准的,只是自小在群芳丛中长大,最初只盼着得个容貌标致、能与自己相当的。与母亲对谈的,家室官职肯定不差,月华又希望能得一人聪明灵秀的。与那些哥儿几个闲谈,又说起这女子若是花心,受苦的都是男人。那女人结婚之前有几个通房倒行,哪怕抬成内侍,也不怕被压了去,偏偏是这女人若是之前还有夫人,再嫁过去只怕会受些磋磨。于是又说起,对方必须是初娶才行。

      因此,月华便总是看不上母亲的那些客人了,又拖了许久,连孙夫人都担心,怕他拖太久,拖成了老男人没人要。

      功夫不负有心人,月华都以为自己是盼不到好的了,然而这年冬天,诸王入京,随行官员有不少来拜见高存,其中一人颇得高存赏识,引入内堂,饮茶聊天。

      月华躲在屏风后一见那人,忽而觉得脸红心跳了。那女子看着有二十多岁,一张脸宛如冠玉,眉如墨画,双眼却显得格外柔和。那双眸子里似乎含着星星,一笑起来,颇让人心旷神怡。再看竟胜过多少男子,只眼下一颗小痣,却更显得含情了。

      听二人聊天,月华得知女子字存光,这名字也与他的登对。再听二人聊天,存光说话间也是文雅得体,引经据典,亲和恭敬。

      月华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回到后院里却见到了大姐姐。正要过年,他姐姐高廣前几年外任做官,过年述职也回来了。月华给姐姐请了安,又问:“今天母亲的客人是何许人也?”

      “是蜀王姥的太傅,姓孟,叫孟昭的。”高廣说,“前些年躲进山里修道去了,似乎是这几年才出来的。”

      原来她还修过道,怪不得有种出尘气质,宛如仙人。早听说孟家的人一个接一个都出家了,真没想到这个存光却又入世了。月华这样想着,笑道:“大姐姐觉得这人怎么样?”

      高廣笑了:“听小厮们说啊,这是个女小郎儿,说长得像男人。当年出山之后,不知道是不是不在俗世太久了,举止扭捏,也被人说是男人假扮的呢。”

      月华心里嗤笑一声,早知道他这大姐姐回了家就没个正经。这一个个臭女人,老是骂人“女小郎儿”、“郎炮儿”,就是女人举止柔弱些,便被嘲讽是男人。

      高廣离开了,不久前面高存送走客人,来后面与这小男儿说话。“月华看了存光如何?那人是蜀王的太傅,大名叫孟昭的。”

      月华脸一红:“孟太傅样样都好,只是不知道是否曾经娶亲。”

      “我都替你问过了,她年少时耽于修行,如今二十九岁了,竟是不曾娶亲,连内侍、通房都无。我瞧她不错,就只是这年纪是比你大了些……”

      月华道:“我是不在乎年龄的,我瞧着孟太傅也并不与少年相差许多,还比许多少年漂亮呢。”

      “我心里看中存光,然而她给蜀王做太傅,你要是跟了她,又要去千里之外……母亲实在想念你啊。”

      月华却心思打定,这些年来他是再没见过比孟昭更好的了,若是此时不定下来,恐怕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了。

      而高存心里也有计较。如今皇上年事已高,又生了几次病,怕是这些年里龙驭宾天也未可知。蜀王年轻时,高存就给她当过师傅,后来蜀王长大些,在她的礼部当过差,后来又去过别的几部,也没把她这师傅忘了,逢年过节走动也多。高存是站定了蜀王一党了,而这些年在京里,她看得清楚,太子汉王多年来没外放过,根基不稳,若是有朝一日登基,也必然召回蜀王回京辅佐。更遑论蜀王胸有大志,哪一天汉王站不稳了……

      高存心中叹息,她也老了,也该找个机会退下去,从政治斗争里抽身,看着儿孙满堂了。子男们一个个成家立业,只剩下为她最疼爱的小男儿找个稳当的人家。她看孟昭待人接物,相当稳妥周到,以后应该也是有机会回京的……小男儿眼界高些也不错,孟昭这人她瞧着也好。

      既然选定了儿媳,说亲的事就由高存一手操办了。她这个学生蜀王杨偲这些年做了不少大事,知道军师的重要性,当即把孟昭从山里请了出来。孟昭固然是出身名门,却实在是个光杆的,哪怕是高存看着,也知道这样一个没有什么人际勾连的臣属是用不放心的。杨偲再看重孟昭,也要多和她增加些关系上的绑定。

      杨偲自然是知道这个道理,高存来说亲,杨偲乐见其成:自己的老师的男儿嫁给自己的军师。她原本爱重孟昭,然而孟昭这个出世人物,母父家族尽是些道人,全然不亲近的,师长朋友又渺然无踪,官场上又过于独善其身些,就是和她有着知己的情分在,杨偲用人也总是难以心安。她固然是对孟昭尊重、喜欢,然而这出世的人物,也需入世些,才是做臣属的样子。

      杨偲心中稍有愧疚,这样的行为好比把仙人拉进尘寰,沾染污泥。孟昭原本修道,杨偲一开始也有预料,修道之人多喜宁傅之交,不常沾染男色。当年她为寻找妙玄山人,先是派人去送礼物书信,表明心意,礼物又被尽数退回,几次都是如此。她最后只带几个亲兵深入山林,天降大雨,被困林中时,却不曾想那扇门打开了,两个小道童打开门,妙玄山人着一身道袍,头戴道冠,默念一句慈悲,便道:“大雨一时难停,还请诸位来我家中暂避。”

      杨偲一时间想起画中的神仙来,眼前人却和她年纪相仿。品评人物时论及孟昭总说“貌若好男”,杨偲这是知道了。这一次避雨,杨偲心中生出喜爱来。她随孟昭进了内堂,喝了攒下来的露水雪水煮的明前茶,杨偲和孟昭说起这“玄”和“妙”的来处,讲了会子道法,才敢说起真实的来意。

      孟昭说:“我早知蜀王来意。看过蜀王来信,可知其中忧民报国之心。”

      杨偲道:“早有诸人向我说起,妙玄山人隐居于此,多有惊世之语,素有壮志良谋。还请山人赐教。”

      孟昭道:“蜀王谬赞,我隐居在此已有数载,避世自娱,不过尔尔。”

      杨偲拜道:“我知道山人怜悯世人,仅看今日就知道了,若非一场狂风骤雨,我也是见不得山人的。若只梅夫鹤子,空老林泉,怎以世人为念?”

      孟昭轻声笑道:“蜀王之志,不妨讲给我听。”

      杨偲下定心思,便将一番雌心壮志和盘托出。那之后,孟昭竟以当下碗盏为示,将如何以蜀中北上,进而东进,统一天下的大计讲给了杨偲。

      这些往事,杨偲是记得清楚的。

      此前她被孟昭引为知己,心里是格外欣喜的,又想起宁傅之交,想着有朝一日,或许和孟昭高山流水,也能与宁傅作比,鸳梦一场。然而杨偲自知不似孟昭那修道之人一般高洁,忍不住又以开府结亲之事拉拢她,用自己老师的一层关系把孟昭锁定在自己一党中。

      这种愧疚心思自然也要藏好。

      不久后,孟昭与高氏结婚。

      月华这边厢则是另一番心思。新婚这一天仪式复杂,他是疲累的,却盼着孟昭。孟昭果然温柔体贴,然而却……没要他服侍。

      二人同塌而眠,月华险些失眠,好不容易沉沉睡去。次日清晨二人陆续醒来,孟昭似是想起什么,取来一个小匣子,双手捧给月华,道:“这是岳父夫人昨日所赐,想来是夫人体己之物,孟昭不便亲看,还是归还给夫人吧。”

      月华一接了匣子,孟昭就出去洗漱梳头了。月华一头雾水地打开盒子,见是一枚钥匙:竟然是他玉宫锁的钥匙。

      月华怔愣半晌——这钥匙,是妻夫二人入洞房,行周公之礼,芙蓉帐暖,春宵一刻时才拿出来打开的。昨天晚上就该行房,月华以为孟昭累了偏没行,到今天总该行了,却得了这么个物件。

      他叫来陪嫁的几个男孩,为他穿好衣服,洗脸梳头。走出里间,就听外间里几个女孩子给孟昭磕头,祝贺她新婚之喜,孟昭赏了钱让她们喝酒去了。

      “夫人来了。”孟昭听见脚步声,请月华过来。

      月华跟了孟昭,孟昭虽然只是蜀王的太傅,但这样的太傅也是领一品食邑,月华母亲是礼部尚书,又领了个太保的官衔,还得了皇帝赏赐的嫁妆,故而月华如今成了一等诰命的国夫人。

      十六岁封一品诰命,月华心想,平日里和他玩的那些男孩子哪有这样好命的?

      就是这妻主……也没碰他。

      孟昭还没穿官服,叫几个侍男来服侍,其中一个给孟昭系腰带的侍男看着格外美貌风流,月华多瞧了几眼,莫名从那张脸上看出几分狐媚。月华走到跟前,“你下去吧。”叫那侍男下去,又亲自跪下去给妻主系腰带。

      “这种小事,不用夫人亲自动手。”孟昭笑道,柔声说,却不阻拦。

      “那孩子长得美,放在妻主身边,也没抬个内侍吗?”月华问。

      孟昭笑道:“只是个侍男,我也没碰过。他叫贞贞,原是王府粗使下人,我午睡时被他颈带搔到,无意中扯掉,你也知道这仿佛失了贞洁,王府的人原本要重罚他的,却也是我的错处,只能把他留在这儿了。此后你管家,也知道他的来历了。”

      月华暗骂一声狐狸精。“妻主真放心把家里全交给我?”

      “那是自然,妻夫一体,如今成都的家还在动工,想来回去就修好了,那时候你好生管着。”孟昭说,又想了想道,“你要是和哪个男孩子玩得好些,又碍着身份难亲近的,要把他抬为内侍也都依你。”

      “妻主可真是随心而动,得自然之法。”月华娇嗔道,“那妻主早上把那匣子给我又是什么意思?”

      “夫人也知道我修道,不可轻易碰男子的。”孟昭撒谎说,随即又说,“夫人既在家里,也可自由自在了,任性自然,你我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就是好的了。”

      月华心里觉得怪,又只得点头称是:“妻主不碰我也是有理,只要心意在,就好。”

      这天孟昭就把自己府上下人的卖身契、花名册,一并地契、库房钥匙全给了高氏,李三狗儿虽然是女孩,却还年纪小,还可以让男人使唤,平时还机灵,就也让高氏管着。

      转过天来,孟昭收到拜帖,说是礼部主簿纪文证来访。孟昭和她一起出去游玩过,就请了来。

      “见过孟太傅。”纪文证拜道。

      “文证不必多礼。”孟昭将人扶起,笑道,“文证一直是最守礼的了。”

      “存光新婚之喜,我该早来祝贺的,只是这些日子,家里也忙,就没能成行。”纪文证说,“说起来也算是存光的家事了。”

      “怎么说?”

      “我的族妹便是文诚了,还说不是家事?”纪文证笑道。

      是了,孟昭早就知道她还有个弟弟叫佛佑的,许配给了纪家,妻主就是纪文诚。纪家也是高门大姓,皇上的父亲、如今的太夫人就是纪氏出身。

      “原来是弟媳啊。”孟昭说,“不知道文诚近日可好?”

      “之前给外放到了洛阳,在那边也干得不错,只是说明年可能要移驾东都,她们就忙了起来,或许等再过一阵,才能回来拜见。”纪文证说。

      移驾这事孟昭是清楚的,乃至于早在她计划之中了。这些□□野上的动荡,不少都是出自她的手笔。

      不过,竟然也牵涉到了孟昭的家人,这就是不知道的了。孟家全家都有点神神叨叨的,亲族疏远,乃至亲生骨肉,一年也少有书信往来,更不要说孟昭本人出山做官,更是孟家的反叛了。

      到了年节下,纪文诚总算是回京了,还带了夫人孟氏,也就是孟昭的弟弟佛佑。述职、见了纪家长辈后,便来拜蜀王,又拜了孟昭。

      “给长姐请安。”佛佑盈盈下拜道。

      佛佑长得与孟昭相仿,让孟昭也想起自己曾经的几个妹妹来。心里一软,叫他们落座,上茶。这些下来,孟昭看出佛佑竟是个冷美人,容貌中带着一种出尘的清冷气质,穿着打扮虽精巧而不豪奢,虽然拜谢都守规矩,笑容却也显得疏离。

      “你和文诚相处还好吧?”孟昭问。

      “全托长姐的福,很好。”佛佑说,“成亲至今,始终是举案齐眉。”

      这样就好。虽然是个冷漠的,让孟昭也不好亲近,但看着没有受纪文诚欺负。为了让纪家知道佛佑也是有娘家人护着的,孟昭还另让夫人高氏多准备年礼,给佛佑带回去。

      纪文诚倒是个实诚人,也热心许多。“知明年纪也不小了,长姐也请多费心帮忙看着。”纪文诚说,“老大人隐居不过问世事,族中大小事务,听说也都是几位姨妈在管着。现如今长姐的劳累,我是知道的。我和佛佑也会帮忙看着,有好的男孩自然是说给二娘的。”

      这知明,就是孟昭的妹妹,排行老二的孟曜了。孟昭也点头称是:“我会留心看着的。也麻烦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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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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