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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莫比乌斯环 ...


  •   午夜的柏林地铁站,钢架玻璃向四周宏观延伸,往下,再往下,直到扎进地底。地道阴冷潮湿的汽油味儿在空气中浮游,流浪汉喃喃低语,在寂静中翻了个身,酒气熏天。夜晚是滋生阴谋的温床,亲爱的。

      有人在移动,用自己满腔怒火的体积给某个无机质铁制桶状物发泄作用力。桶状物发出一声内部的闷响,吐出自己的垃圾肺泡,香蕉皮和烟头。它在滚动。像是怨恨,像是感激。

      垃圾桶骨碌碌滚到医生的脚边。医生正取下矩形眼镜,朝镜片哈了一口气,凹透镜瞬间蒙上一层水雾,再用衣角缓慢地擦拭。有一个沉甸甸的重物不协调地卡在兜里,以至于弯曲时显得十分愚重。

      “好久不见。你在干什么?”来人问。
      医生重新把眼镜架到鼻梁上,指了指地上睡得东倒西歪的流浪汉:“我只要拿出一枚金币,他们就会像东德小狼狗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口水都流出来了,疯狂乞求施舍,已然成为商品的尊严交给了我,什么都让我做。”

      “胆儿真够大的,主人公。你不怕他们用人数优势把你洗劫一空?”
      “有人尝试过了。但失败了。”

      一把乌黑锃亮的枪从他口袋里掏出来,先前的衣角又恢复了轻盈和协调。一枚子弹滑入枪膛,对准墙边的尸体就是一枪,暴鸣声在地道中久久回荡,震得耳膜生疼。

      “醒醒,男孩儿们!”他笑容满面地拍了拍手,“客人来了!”

      流浪汉们从粗麻被中爬了起来,高举双手,匍匐身子,等待主人的发号施令,动作整齐迅速,显然训练过很多次。

      “说吧,约我出来干什么?”白大褂嬉皮笑脸地吹了声口哨,小指转悠着握把上的圆环,阅兵似的从左到右踱步子,“只要钱到位,你甚至能指挥他们用舌头擦干净你的皮鞋哦。”

      “……恶心。”莫比乌斯后退了几步,“你变了。”

      “你难道就是圣人了,好搭档?以前我就是这样的,直到被送进监狱。”他厌恶地甩开一个试图亲吻他皮鞋的流浪汉,并一脚踩在他的脊椎上,“在监狱里,我知道了世上不只有工人和学生,还有富人,还有资本家。权利可以把社会当成自己的餐桌,暴力可以享用餐桌上的一切,独裁则可以挑断抢食的人每一根手筋。出狱之后,我用医生这个嚎头挣了不少钱。这是仅仅我的第一步,我要把这张餐桌打造成我的专利。第一道菜就是柏林。”

      “这么说,那个东德条子是你动的手?”

      阴风从入口灌进出口,掺杂着医用消毒水的味道吹入的鼻腔里。社拜九看着这位脸上带疤的施予者,那条细长的手术缝和线从左耳根爬行到右耳颞。他的脸仿佛上下被分成两半,并且下一秒就要从中裂开似的。平日里,他的疤痕被口罩遮的严严实实,那弯眯着笑的眼实在消融掉了太多警惕心,用温柔的外表隐藏冷酷的枪口。但是这种反差在悬疑电影里大家都百看不厌,对吗?

      他可能还记得上午对于洁癖的莫大厌恶,那个趾高气昂的条子被一针撂倒后,脑袋就像断头台下的猪肉,铡刀微微一溜儿脑袋就滑了下来。塑料把他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血迹溅在外面,视野便蒙上了一层淡红滤镜……医生善于清理现场,那些顽固的痕迹,有形无形,统统在那双力道温柔的手下灰飞烟灭,连原子结构也没留下。是的,除了您和死人之外,只有上帝视角才能知道您到底在光天化日下干了什么有趣的事儿了,医生。
      但那是任务之外的事情。

      “没错……喂,别把他脑袋拽掉!”医生正忙着指挥其中一条听话的处理掉尸体,“扔下去,显得他像醉醺醺地掉进铁轨,让末班车轧成了肉酱……做得真好,乖男孩。”

      “……‘昆虫学家’会抛弃你吗?”

      “老爷永远不会‘解雇’我的。”医生转过身来,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枪,“倒是你。”
      “我?!”他惊得要跳起来。
      “你*。”医生的表情愈发阴冷,“你把那个诗人放跑了。”
      他惊恐万分地摇着头:“我都看到他把枪吃到嘴里了……”
      “有个意外,一个北约残疾小婊子把他带走了。你应该当他们尚在莫斯科的时候将他们一块儿带上天,因为生活白痴和梦想家真是*般配极了*。”

      “我很抱歉。”莫比乌斯急切地跺着脚,“我没得到任何消息。听着,我把你约出来是有事情跟你说……”
      “——那是‘昆虫学家’设计的一环。那个科学痞子根本离不开他,把他当作社交失调的臭英国病。剧本应该在你身上吧?‘火车幕次’你参与了吗?”
      “没有。但真的,给我一分钟,我——”
      “那只有一个可能性了,可以完美解释你的工作效率问题的最优答案。”

      完了,他的枪在背后上膛,而且故意让你听见的。
      “阿尔芭,你不会……”
      快跑,莫比乌斯。他和他的狼崽子会把你发狂嚼碎,吞咽到肚子里去。
      但是你的事情还没有说出来,不要退缩,面对他。告诉他你的心意。

      莫比乌斯慢慢后退。医生左手爱抚着“狼狗”毛绒绒的下巴,手指有节奏地叩着枪管,令人胆战心惊的金属碰撞回音荡漾在地道里:“昆虫学家解雇你了。你知道解雇意味着什么吗?”

      “不要这么暴力……”他看向尸体,吞了吞口水,“我们能坐下来好好谈谈,真的。”
      “什么?”他略带困惑,步步紧逼,“暴力是一个褒义词,亲爱的。人类靠它从部落联盟进化到工业时代,其中因此经历过两次汹涌的巅峰,而柏林正是第二次的发源地。暴力就是人性的代名词,人类需要它就像需要钞票那样。我不明白有什么‘过于暴力’的贬低说法,它是塑造资产阶级的养分,社会安定的加固柱,我的阳关道。”

      “把枪放下,阿尔芭。我们可以和平相处,就像曾经那样。我们是搭档……”

      “我们无法轻易找到和平,但我们可以轻松摧毁和平。你亲手扼杀了和平,为了那个婊子背叛了我。我们之间再也不会有和平了,亲爱的。搭档的过程中,把后背留给你是件容易的事,直到一副镣铐攀上我的手腕。”

      “我?”他诧异而茫然,“你认为那是我做的,阿尔芭??我们以为之间的信任不可挑剔,我从来没有背叛你!听着,我很高兴你能出狱,我永远站在你那边,我有话还没说。我们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一起去纽约,一起——”

      “装得真像,莫比乌斯。”高亢的厌恶语气生生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昆虫学家’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从头到尾被你劣质的虚假蒙在鼓里。你的真面目被善意、真诚粉饰起来,假惺惺地探监、惋惜,其实在心里你比谁都高兴。继续吧?用甜言蜜语欺骗我、演给我看……”

      莫比乌斯猛地抓住他的手腕,骨节泛白。
      “阿尔芭!我们搭档了这么多年,你与我连最基本的信任也没有吗?‘昆虫学家’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你以为我今晚冒着生命危险来找你干什么?昆虫学家很危险,这是他的圈套,他的下一个目标是你!我们逃吧,去纽约的船票已经定好了。”

      “我听过够多版本了。”医生的表情仍是悯然,对准莫比乌斯的左腿,扣动了扳机。

      一声连黏血肉的枪响。莫比乌斯的呼吸停滞了一秒,挤出一丝压抑的痛苦喘息。巨大的疼痛使他双眼发黑,双腿再也无法支撑重力,摇摇晃晃跪在了地上。
      他对你开枪了。

      施予者手中的枪管犹如工业烟囱般冒着灰烟,将晚风吞噬殆尽。冰凉的手套伸出,极其专业地抚摸着他的下颌骨,与一次普通的检查别无二致。除了消毒水和福尔马林,他身上永远也洗不干净的影子。莫比乌斯,你认识的那个阿尔芭早就死了,现在站在阴影里的也只是一团漆黑的、能发声的、充斥着复仇的幻影。

      “阿尔芭……”他垂着脑袋,看着自己流出的血在地板上流淌,像一幅昂贵又复杂的红色油画,“求你相信我。”

      停留在下颚的手犹豫了几秒,他的温度随即离开了。啪嗒一声,枪掉在冰冷大理石地上,很轻,很轻。

      “我就知道,你不会下手的。”莫比乌斯松了口气,左手伸向衣袋。

      “够了。”医生拉住他的胳膊,浸淫在阴影里的脸模糊一片,喉头哽着,带着绝望的果断——
      “好孩子们,吃了他。”

      流浪汉们一拥而上,他的身影埋没在脏兮兮的粗布与扭动的四肢里,凄厉的尖叫声划破地道,持久,几秒钟后在一片脚步纷乱的嚷闹声中戛然而止。

      午夜的地道中,死一般的安静在空气中蔓延,一秒,两秒,三秒。

      一道人影蹲伏下去,在尸体身上摸索着,发出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半晌,两张皱巴巴的船票从他的口袋里飘零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枚圆环,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泽,上面刻着两个字母,AA。流血的尸体从它的圆洞里映出来,像天神赋予的光环。或许,在某个世界里,它正安静地戴在某个幸运儿的无名指上,温暖、自由、幸福——然而,然而。

      可是它再也没机会了。可是他们再也没机会了。

      “丢下去。”
      末班车的车灯在隧道尽头出现,随即照常驶过铁轨,伴随着什么东西的爆裂声。这一站尚未开通,昏睡的看守员不会为一个无需停留的站台睁开眼睛。疲劳奔波的乘客们疑惑于小量溅在窗户上的浆状物,但是很快就被即将到来的梦境消除了。

      走向地面的脚步虚浮。医生的眼神没有聚焦,他看不到夜空,也看不到自己。
      恍惚抬头,一座刷过红漆的电话亭伫立在街边。医生的手套纤白而颤抖,在按键上凭肌肉记忆拨了几次,指尖在空气中茫然地划出几个图腾,随即拨通了对方的号码。

      “还有一个军人,对吗?”医生开门见山。

      “只有他了——如果你想顺手除掉她的未婚夫的话,就是两个。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去做吧。每个人都喜欢复仇。你也不例外,你也上瘾了。”

      “这只是任您差遣中顺便的事,老爷。”医生的声音柔和了许多,更像在说服自己,“您永远是正确的,您否定的也绝对错误。接下来的剧本是什么?”

      “在美利坚合众国,泥土里也灌满钞票的狂欢之地,我们明天就走。”电话那边轻笑一声,“你手上有两张票,对吧?”

      医生瞳孔一震,紧攥的戒指硌得手掌生疼。

      “没关系,你的选择是正确的。”电话里的人顿了顿,再缓缓低语道,“你没错。我会为你再次选定一位新搭档。”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莫比乌斯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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