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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STAND BY ME ...

  •   我无法思考。

      众多陌生面孔前,我的大脑的逻辑思维成了铁锈。我能做到的只有强撑着用两条腿走路,只能逼着自己表现得完美一些,即使是虚假的自信也不得不维持。几乎要冲破头骨的疼痛快要将我吞咽。不,不要,我需要逻辑。
      罗尤拍拍我的肩膀,说一切会好起来的,亲社会只是时间问题,这只是创伤封闭的后遗症,和长时间不开口说话就会有语言障碍是一个道理,略微训练几个月就能恢复正常。

      地质大厅的老旧灯泡灰暗,到处充斥着喧闹声和脚步声。西装革履的职员们步履匆匆,模样焦虑又神经质,还时不时对手中的银匣子吼两嗓子,声音清晰可闻(“我们不杀犹太人!”)。
      “野蛮。”我的背弓得像个半圆,步伐渐快。

      我抬头看去,一幅巨型壁画吸引了我的目光,脚步不禁缓了下来:狂喷滥炸的色彩在视觉上格格不入,(“游行?又来?”)路过它的人们脸上不是焦虑就是昏沉,与画的张狂形成鲜明的对比。回过神后,我才发现罗尤站在不远处望着我。

      “放轻松,教授。”罗尤低语道(“是的夫人,柏林墙在四年前就拆除了!”),“跟紧我。深呼吸,放平肩膀,别紧张。或许我可以为你申请一次内体检——”

      “我不知道头晕目眩、神经衰弱算不算数。我可能会……适应的。”我顶开眼镜擦掉鼻梁上的汗,跟了上去。

      办公室里,地质调查分局局长,正在一堆文件小山里忙着批邮件。罗尤在背后推我上前,示意我上场打头阵。这是一次锻炼。

      “我认得你,K教授,你发表论文总喜欢这个用名字。”局长率先发话,单手批着文件,在小山后面礼貌地点点头,“怎么,出山了?”

      “多亏您的收编。”我在背后狠狠掐了一把罗尤。

      罗尤打响反击战,在下面踩了我一脚,“承蒙您的照顾。”

      这些小动作被局长尽收眼底。他轻笑一声,把我的工作证和日程手册安排递到我手上,上面有一个鲜红的地质局印章。我翻了翻工作证,里面贴的是我年轻时候的一张照片,整个人光鲜亮丽,头发也没有现在这么长,那副大圆眼镜让这般凄惨的模样多了些亲和力。除了基本信息外,还有一行南安普顿教授(博士后)转中级理论勘察学家的备注。

      “我没想到你的学历这么高。”罗尤凑过来,越过我肩头看资料,“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年轻。”
      “我看起来很老吗?!”我从凳子上一跃而起,“我连三十岁也没到!倒是你个——”
      罗尤切了一声,把我按回凳子,继续看日程档案。

      “第一项外派任务——”我潦草地翻了翻,“美利坚合众国。USA*,挺好的。比去叙利亚好。”
      (USA指美国本土,AK指阿拉斯加洲)

      “‘包括地质勘探单位,包括动物、植物、微生物伤害源、流行传染病种、疫情传染源,自然环境、人文地理、交通状况……’前人没勘察过吗,地质学家死干净了?”

      “就算勘察过,七几年的数据也该过期了。”罗尤替局长回答,“这次勘察是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不然要*新*地质局干什么?”

      “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他分局吗?别告诉我他们也死翘翘了。”

      “你旁边的就是。考虑到北约的形势,这是我们和战略分局的首次合作。这是北约一次崭新的尝试,不要让*民众*失望了。”

      “有流程吗?”我狂翻档案,可怜的金属夹子就遭了殃。

      “这次勘察结果是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共享参考的,北约成员国代表要到现场去。你们作为大不列颠代表,在五个工作日内与其它代表会面,跟本地的勘察工程机构对接就可以开始工作。工期大约两周至半个月左右。地方委员会负责接待你们。”

      “不用下地干活。”我拖着英国口音悄悄和罗尤说。

      “勘察工具所属运输方?”

      “那些由本地机构安排,我想您可以问委员会……?”局长一刻不歇,把一摞刚审批完的文件啪地合上,扔在一边。局里的人被生活磨成了一颗颗平滑的鹅卵石,就算是收编也激不起什么兴趣了。真他妈的无聊,他是人还是个工作机器?我想。

      “经费呢?经费总有吧? ”

      “……公费可以报销,需要有规定配备的勘查设备、仪器,购置发票或调拨单,租赁的勘查设备、仪器的租赁合同等证明材料。除路费、住宿费外,政策还会有预算地给外派任务者额外打款。”局长终于抬眼望了望我,保养很好的知识分子形象的倦容也深入人心。我在记忆中只有在电视里才能见到这幅高挺又凌乱模样,那就是政客和公务员。

      “外派任务频次高吗?”
      “一次结束后总部工作一个月至两个月不等。”时钟敲了三下,他已经不耐烦了,“具体请看档案吧,教授。还有任何需要当面沟通的问题吗?”
      “感谢您的回答。合作愉快。”

      “职务资格证书或批准文件要一周再下来,你可以回去等。”局长又把头埋进文件里,好像那里面有殖民地似的。他的唇边盘旋出一声极长极长的叹息。“教授,你看起来有较严重焦虑症。如果您申请一次心理咨询,我们的人审批时是不会拒绝的。”

      “真不敢相信伊丽沙白会申请干这个。”我嘀嘀咕咕地跟在罗尤后面,把档案从头抖擞到底。

      “我也好奇他是哪位神人。”罗尤叹了口气,“能把一个博士后心甘情愿地关六年。”

      快到的时候,我在路边公共电话亭遇见了火车上见过的两个同事:扑克脸和她的巨型金毛,这是我对他们的第一印象。扑克脸认出我后难以置信地瞥了我一眼,匆匆嘱咐了几句就挂断了。

      “下午好。”罗尤生硬地对记者打了招呼,后者则回避性地移开了视线。他的手尴尬地在半空举着,被我一巴掌摁了下去。

      我很早就发现了记者对所有人的冷淡。她对过去漠不关心,对未来游刃有余,高效率人类或许都是这样的。不像摆十八世纪趾高气昂的架子,而是因为学历知识层面到了一定高度从而不屑于交流了。并且,后者比前者明显得多。

      “好,非常好。我的更换搭档申请被驳回了,但我却没有受到任何处罚或降职。难以置信。”她懊恼地拧着太阳穴,笔记本仿佛长在了她手上,即使这样她也没有放下来。“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就这么想拉俄罗斯联邦入伙………”

      “你认识她吗?”我怀疑她是政客,往罗尤的身后缩了缩。

      罗尤点点头:“约芙瑟·陶默尔,和我一辆车的记者。两个月前出院的时候,局里就要求她搬到我旁边的出租屋了,我们会平时互相照应。”

      如果不是看他脸上一幅“说是照应一下其实完全没征求过我的帮助”的难看表情,我还真信了。

      旁边金毛的脚有点跛,表情十分局促,尤其是周围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的时候。

      “诺勒万·西沙罗冯,单语言,前苏联人。”记者显然是在介绍他的名字,冷静了一些。

      “叫我教授就行。”我又被罗尤的眼神胁迫着开口,“我在南安普顿教过地质力学……”

      “然后在实验室里窝了六年,对吗?”记者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过于褐色的眼睛盯得我发毛,“我记得你。我在三年前受委托去英国采访你的时候,你叫我和我的团队*滚蛋*。”

      “我有吗?”我还没反应过来,“我很抱歉(道歉就对了)。都过去了,我现在已经*改过自新*了。”

      呃,必须承认,我在实验室头几年的时候性格确实*比较*恶劣。所以这个时间段不招人喜欢是很正常的。罗尤当然不知道,那个时候他还在海上飘呢。

      “您好,教授。”俄罗斯人同我不和时宜地握了握手,将这段尴尬的街头对话进行潦草的收尾。

      房门发出吱呀一声。公寓已经很久没人回来过了。

      “我一大段时间都在英国租房子。”他打开灯,白色的接顶长筒上蒙着一层惨淡的厚灰。墙上每一条裂缝透露出陈年油脂味刺鼻得要命,我提起半边制服将侧脸埋进布料里,含糊不清地问:“少校,您在家是进行了任何形式的化学实验吗?”

      罗尤白了我一眼,竭力忍住被粉尘所呛的咳嗽:“比你的实验室味道好闻几千倍。”

      玄关的柜子上摆着一张木头框的合照,上面的人统一穿着海军制服,漂亮的皮带紧紧扼住裤腰袋,显然都是渴望重建秩序的英国海军。我很容易就找到了罗尤:他那过高的个头、日尔曼面孔和稍稍歪斜的军帽使他与周身的英国人格格不入。底下一行钢笔小字吸引了我:

      “Stand by me?(支持我)”我拿起相框,凹面镜聚焦到那行字,“Suck it up and(算了)……”

      “别动。”他一把抽走,重新拍在了桌面上。

      夜晚的天空之下,整片大区灯火通明,柏林组成一张黑色棋盘。罗尤回房间保养枪支了,我趁这个时候溜到阳台抽烟。一摸口袋,发现没带打火机,懊恼不已地瘫在栏杆上。猛然抬头却注意到白天那个作家在对面徘徊,仔细一看是在厨房的砧板上奋笔疾书。文学分子都这样写东西吗?

      “喂!”我把身子探出窗外,敲了敲对面的玻璃。“老兄,借个火!”

      诺勒万听到声响,回过头看到我,连忙把窗户打开,嘴里开始飙俄语,给我的语言系统直接干懵。

      “停停停,你慢点儿说。”我开始狂榨为数不多的俄语储备,勉强接上了他的话。尽管说得非常不标准,也给他激动坏了。

      “终于有人能听懂我的话了!”他快哭了似的拼命摇着我的手,差点给我从阳台上拽下来。我单手指指嘴里的烟,他心领神会地跑去给我拿打火机。

      “小心点,别让约芙瑟看见。”他压低嗓门,向房间努努嘴,将打火机递给我,“她在写稿子。”
      “幸亏我没考上北约的公务员,要不然我也是那个德性。”

      我擦开火苗,对上烟头,看着它的末端逐渐化作缱绻的灰烬。袅袅的白雾腾升起来,又腥又烫的烟气再次将我的镜片染成两个大白光碟。

      “来还德国适应吗?”我发问。
      “还好。”他思考了一会儿,“灵感如喷泉迸发。我的笔在进柏林境内后就没停过。”

      起风了,旁边的德国柏树沙沙作响,舒展开缀着新芽的枯朽指骨。我有多久没见过春天了?
      “……尽管出土的小草一概清除干净,尽管煤炭和石油燃烧得烟雾弥漫,尽管树木伐光,鸟兽赶尽,可是甚至在这样的城市,春天也仍然是春天。”

      “工业化最严重的一年。”我娴熟地弹走烟灰(很礼貌地避开了对面的脸),一头钢丝绳般的长发在晚风中飞舞,像高塔里等待真命天子的长发公主,低配版。我突然看见他的腰间也别着一把托卡列夫TT30/33,真是好货。

      “哪来的?”我装作不经意地问。
      “从一个无休止落雪的夜晚里。”他笨拙地将其掏出来,检查了一下保险栓,精准里插回去,“我抱着被老鼠咬穿的罐头在街上走,路过寒冷和绝望。烂醉如泥的人与厚重潮湿的破棉衣被子弹贯穿,一场常见的□□走火发生在街头,然后我在一地血泊中捡到了这把枪。较于防身而言,这不枉是个好选择。”

      “不错的尝试。托卡列夫确实是□□喜欢的型号。但愿它的到来不会让你惹上麻烦。约芙瑟让你戴着它吗?”

      他的表情又沉重起来:“她不想让我再尝试自我了断,所以把子弹都没收了。”

      “你真的很想死吗?”

      “并不很想。”诺勒万失神地盯着枪套,“死亡永远是个该死的混蛋,只是他有时候会缠住我,使我变为一个成瘾患者。我期望我会毫无留恋地扣动扳机,然后在意料之中内脑浆迸裂,眼珠滚落,赤祼又沉重的灵魂离去像吹走一粒沙一样轻松。”

      “我一直在惶恐、惶恐、不停惶恐。未来是不可控的,这种无着落无支撑的危机感、无人依靠的飘零感让3亿人惶恐不安。我们急需政治嗅觉和思想武器。”

      “思想是可以扭转的,人就像机器一样可以进工厂修理。”我笑眯眯地,“你能闻出来康米主义者*和安那其义者的区别吗?”
      (communism,即共产主义。此处叫法来源于2019的《Disco Eylsium》)

      他真的耸起鼻子嗅了嗅,得出一个结论:“你两者都不是。安那其仅是追求完全无政府,康米是维持公有制社会稳定的职能机构的味道。和平在你身上闻不到。”
      和文学家就要谈抽象又缥缈的东西。我撑着脑袋问他,你是极端爱国主义分子吗?你的灵魂自由又博大吗?你恨*她*强制性地让你像戒酒一样戒去死亡吗?

      他叹息,那些树也随他叹息。或许诗人和作家和大自然存在莫名的天人感应。

      “我不明白。她是一个复杂的个体。”他苦恼地说。

      “你要读懂她?”

      “我和她脖子上的项链一样,于她而言一点用也没有。”诺勒万说,“我想帮上她的忙,而不是像个无时无刻想死的累赘般挂在她身上。”

      “我替你出几个主意。”我开心地笑了起来,你教授脑袋里的鬼点子可多了,“我帮你想想……当她的写字板怎么样?”
      “写字版?”

      “你没发现她只剩一条胳膊了吗?你没发现她在没有依托物的情况下写不了东西吗?”我白了他一眼,“视网膜在路上掉火车眼里了(这句是用英语说的,而他根本没有听懂)?一个记者都会犯‘笔瘾’的。你可以当她的‘人型写字板’,把本子搁在你的手上或背上写东西……”

      “看在上天的份上,我现在就告诉她!”

      “停停停,”我冒着生命危险探身拉住欣喜的他,语重心长,“太早了。这个过程是循序渐进的。你们彼此还不太熟悉;你可以用些时间和事件去铺垫它的发生。”

      诺勒万想了想,离开了。半晌,他回到窗边。伸出一沓俄文稿纸。

      “这是我昨天在车上写的诗和刊物上要登的德国街头采访。给我文章翻译助手在几个月前去世了,如果你能帮我简单翻译一下……”

      “几天要?”我瞅了瞅上面飘逸的外文,又瞟了一眼紧张的他。

      “采访的话出发前整完就行。”他心虚地抚着脖子,“诗……诗……”

      好,我知道了,从他不断往房间里瞟的眼睛和快绞掉的手猜到了。

      “诗最好明天晚上前翻译完。我在饭点要用。当然,明天早上是最好的……”

      “诺勒万?”房间深处传来叫声。

      “今天就聊到这里了,教授。和你说话很高兴。”他终于为自己找了个离开的借口。

      我看了下表,10:34,够早的。

      “你们怎么安排卧室的?”

      “我睡客厅的地板。”他有点悲哀。

      “诺勒万?!”约芙瑟又喊了一遍。

      “明天见了。这单由我接了,我帮你翻译一遍。”我坏笑着把纸稿收好,“诗要尽早给她。犹豫就会败北嘛,我最懂你们这种人的心思啦。”

      路过主卧的时候我推了推门,罗尤把门锁上了。我实在不习惯和他人同居,但恐怕我一辈子都得和这位德国上帝共处一室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STAND BY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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