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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莫斯科大逃亡 ...

  •   1993.3.15,莫斯科红场。

      约芙瑟——那个倒霉的副驾驶记者靠在路灯上,等待自己那个白痴搭档:不想活的倒霉前苏联人。

      开往柏林的火车还有40分钟发车。独臂的记者面无表情地踱着步子。那只空空的袖管在莫斯科的风中飘荡,像一条细长的葬礼黑头花。

      他最好没有再尝试自我了断。记者用那只不存在的手在双肩上画了个十字,叹息道。

      一个身影悄悄走近她的背后。记者感到有什么温热东西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她叹了口气(同时也松了口气),用手背略带嫌弃地推开了他的手掌。不要和小孩子一样。

      “东西都带来了吗?”约芙瑟反射性去掏右口袋的记事本,但是触碰它的一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只剩一条胳膊了。

      他愣了愣,不自然地抚摸着脖子:“Тебеэтоненравится?”

      记者皱起眉头,富有决断力地看了看表:“我去办事处核对一下行李。”

      “Вам ненравится……яизвиняюсь.”
      她的眉毛越拧越紧,这好像是一种对笔记本的戒断反应,我们称之为“笔瘾”。

      “Вследующийразэтогонесделаю.”他像做错事的小孩子那样低垂起头,原地杵着。
      “……”她叹了口气,“我活该。”

      很好,你可以猜到这两个活宝的处境了:他们几乎听不懂彼此在说什么。

      她的话被一道名为语言不通的墙壁生生反弹了回来。约芙瑟盯着前苏联人那张一开一合的嘴,心里暗暗后悔:早知道填表时不在“专业知识”那里吹什么“精通俄语,可以与本地人无障碍对话*”的海口了,这真是你爱慕虚荣的报复。

      诺勒万打紧走在约芙瑟后面。她符合所有从事这一职业的女性刻板印象:比某教授还短的鬓发,流行的卡内基套装,廉价皮革鞣制的女士平底鞋,熬夜,轻度近视,处处充斥着别扭的普遍审美。

      根据那个因于心不忍看他们互相折磨而充当临时翻译的邻居所说,她是正儿八经的北约记者,不是拐卖人口的。他们先去柏林(“或者是慕尼黑?”)的新闻总局领各国外交部的通行证,以“20世纪末全球平民阶层生活现状”作为主题开一个新报刊,而她是过来捞人的。

      诺勒万其实没有那么想死,只是有时死亡像饱满多汁的红苹果一样诱人。他只是死亡的众多追求者里最不起眼的一位,这没什么,真的。

      一小时前,他还把自己的托卡列夫TT30/33枪管对准了太阳穴,而她在开枪前一秒冲过去结结实实给了他一拳,打断了他的自杀计划。

      什么时候开始的?经济危机和社会动荡为俄罗斯戴上天差地别的桂冠,跛子工业、社会分层等问题逐渐显露无遗、像一个黑色的忧伤的幽灵。

      我找不到斯大林格勒了。他在悼词上写下。“我的达瓦里氏,抬头是莫斯科,低头就是枪。那个叫喀秋莎的姑娘掉到地底下去了。我熟知她的模样,一如我熟知这个世界。”
      停笔后,他取出了匣子中尘封多年的枪,将其对准了太阳穴,毫无留恋地将手指扣在扳机上。

      但是一个梆硬的拳头在一秒后闯入了他的生活,把他的命揍醒了。单臂记者约芙瑟·陶默尔,以一种不太礼貌和不怎么淑女的方式把他从红色陪葬队伍里生生拽了回来。

      她收拾好情绪后,冷冰冰地向这个极端爱国佬出示证件:北约新闻局,战地记者,奥地利裔意大利籍。他不应该因为某个【人】的死一蹶不振,放弃自己的前途——有点像某位教授,是吧?新闻局聘诺勒万作为报刊主编,诚实记录一部讲解二十世纪末街头光景的纪实文学,方便往后的政客们来*翻旧账*。

      上了火车,约芙瑟赶走一个走错车厢、精神错乱的长头发家伙,开始垫着膝盖写新闻手稿。

      “山……”作家终于说出了可以被解读的信息。
      “是的,山。”记者冷漠地点点头,笔尖在纸上飞舞,一刻不停。

      他向她挤出一个略显别扭的微笑,说了一串响而慢的俄语。后者头也不抬。

      “Любитестихи?”他问。
      “我听不懂。抱歉。”她没有任何面部表情,飞舞的笔杆换了一行又一行。我敢打赌,不列颠空袭的炸弹都没她写字的地方密。

      作家略显沮丧地将手揣进棉衣里,胃袋里空得难受。

      “我们完全没办法交流。”记者瞥了他一眼,心平气和地扶正第一百次从膝盖滑下去的记事本,“我会和局长说明情况的。降职我会处理好的。”

      “我能帮你。”他听懂了一点,“我们能想办法。”
      “为什么?”
      作家摇摇头,急切地想要表达什么。
      “没关系。”她猛地起身走出包厢,记事本滑落在地,发出啪嗒一声。

      那只空袖管抽疼了诺勒万的脸。记事本叹了口气:她强硬、冷漠、三思而后行、深思熟虑,像一张过于脸谱化的面具,尤其当她拿着它。严肃傲然得过于完美,以至于像设计过的一样,你不觉得吗?

      过道里,约芙瑟低头疾走,撞翻了逆行的路人,包括前去取书的罗尤。罗尤注意她的表情后先是愣了愣,随即反应极快地向她打招呼。
      “嘿,约芙瑟。”

      “雷门特。”她注视着罗尤,礼貌地点点头,“我们在执行同一批任务。”

      “这很正常,我们是同事。你的胳膊还好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她那只空荡荡的袖子上飘移。
      约芙瑟板着扑克脸:“很适应。”

      罗尤将半个身子靠在墙上,看向窗外的景色,脸上挂着德国人少有的笑。
      “让我猜猜,你冲你的搭档大发雷霆了。是那个前苏联作家吗?”

      她微不可查撇开目光,黑眼圈在灯下像两块疲惫的灰石:“我没有。”

      “你太累了。不要太勉强自己。”飘缈的叹息声渗透鼓膜,“自从那件事之后,你就把自己塑造一根紧绷的弦。你只是不善于表达而已。或许你该歇歇了。”

      “别用开罐头那招对付我,吊车尾。我过得*好极了*。”约芙瑟眉头紧锁,比维多利亚时期皱得还厉害。
      哈,确实好极了。熬夜写稿,睡眠不足,竞争压力把自己泡死在咖啡里,多么高质量的生活。

      罗尤交叉双臂,循循善诱:“既然如此,你现在学会打理好自己的生活了吗?”
      “没人会吃我的东西。”约芙瑟挑衅性地抬起眉毛,“我也没有义务给他人做饭。”

      “换言之,你认为情感是什么?”罗尤不甘示弱,双臂叉到了天上,眉毛抬得比正午的太阳还高。
      “不必要的、愚蠢的、轻佻的东西。”约芙瑟哼了一声,右手快把侧胸腔捏碎了——看来她是这场火车过道比赛的冠军。

      “约芙瑟……”罗尤终于坚持不住,双臂如高楼大厦轰然塌下来。他输了。“微笑和真诚不是人类的软助,不只有强硬是外交的利剑。你在上学的时候就应该懂得这一点。”

      “罗尤·雷门特。”约芙瑟冷冷地盯着他尚存在的胳膊,一梢V打头的脏话夭折在嗓子眼儿里,“刚才句话应该送给*你*。”

      “人是会改变的。包括你我。”

      “是吗?在我眼里,你和那年下午的小屠夫没有任何区别——”她在狭隘的过道里径直向前,狠狠撞过他的那条好胳膊,“这是最后一次了,*吊车尾*。”

      “如果你能的话。”罗尤回过头,望向她背影之下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这确实是最后一次了,她被自己的影子吞噬,变得善于伪装,像某部古早流行小说的配角一样。那团幻影之下,有且仅有一个女孩。

      看着记者远去的身影,作家有些怅然若失。他倏忽注意到了那薄瘫在地上的记事本,在颠簸下像一个旋转的矩形黑洞,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他很想捡起来看看,手指碰到封皮的时候又触电般缩了回来:窥视别人的生活记录真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吗?

      我不会翻看他的。就言艺术性质,欣赏一下布局和排版也不为过。就像那些无法理解《蒙娜丽莎》却天天去卢浮宫欣赏她、声称她绝无仅有的人一样。

      记事本封皮是用牛皮纸糊的,有咖啡渍和划痕,全本线圈装订,分为前后两个模块,其中用一张淡蓝色卡纸隔开。背面有一两个签名和挂失用的联系方式。这本简单务实的、实用主义候群的产物,与它的内在一样毫无魔幻主义色彩和浪漫元素。

      正当他想放到桌上时,背后传来一声轻咳。门应声滑开,冷静克制的记事本随之摔落在地。
      “我……”他慌乱地把舌头打上花结。

      “我知道。没关系。”约芙瑟冷着脸捡起记事本,“你除了数字什么也看不懂。”

      一杯红茶愤怒地搁在桌板上。诺勒万忐忑不安地坐回去,紧盯着她的脸。她还是没有任何表情,时不时看一眼怀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她将头颅仰靠在车窗上,嘀咕了一句。粉底下的脸从未像现在如此苍白,眼周青黑,样子很疲惫,被裹在卡内基制服里的身体随着车厢的晃动颠来倒去。

      ——她行脱帽礼一定很好看。那只实干主义的纤细五指会在帽檐处呈一个舒服的受力分布,绝对比白俄罗斯那些上流贵族优雅绅士得多……等等,自己在想什么?

      火车驶入华沙。瓶盖的撬裂声在耳边响起,对面的女士脸色柔和,呼吸平稳。她的脉搏在燃油味道里分外明晰。

      记者小姐睡着了。

      她在他面前慢慢变回年轻的模样,苍白的脸色转为健康的红润,紧蹙的眉慢慢松下来,短发如潮水般生长到腰间;看着她的躯体在大衣中舒展,空空的左袖筒被填充丰满,肢体如白桦树苗般纤厚,充满蓬勃与生命;看着她身上的卡内基套装在变新,直到回归整洁的学生制服。她变得熟悉了。这让他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我们之前认识吗?

      亘古的往事在脑海中一件件被唤醒,尽数抖擞干净。他一生遇到过太多女孩子了,什么东西都被埋葬在心底,随着变化而消弭,像删除的文件记录,再也不可能恢复。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对他行过脱帽礼。

      “铁达尼……”她梦呓着一个陌生的名词。这个词绝对让她舌根发苦,因为咀嚼它的时候她的表情十分哀伤。你在想什么,约芙瑟?

      我想帮助你。可是有关她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语言,这让我无从下手。
      但你可以用诗,诺勒万,诗。用纸张编织她,用笔墨构筑她,像一个合格神龛正确地奉侍自己的神一样简单,那是你的领域。

      笔迹在雪白的纸上滚动成型,连带着那些树莓般甜美的词藻一起。明快的线条和酒精的熏蒸成为灵感迸溅的大前提。
      山脊墨绿,连绵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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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莫斯科大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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