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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黑眼睛野狗与苹果树落日 ...

  •   (*xx*是语气强烈的表达方式)

      (一)

      “什么风把您从战场上吹来了?”

      “东欧的技术封锁大飓风。”

      我上下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胳膊绑着象征性的绷带,左手反射性地扣着枪套。枪是□□型号,挺老的玩具牌子,肯定与他心目中的喷火大家伙相去甚远。他对面前这号货色大失所望了吧?

      他把证件递给我。欧洲印章摁在他的一寸相片上,底下的名字是罗尤·雷门特,德裔,备注为海军转战略科学家。厚厚的蓝色丙烯酸纤维上顶着一串证件编号,登记日期是1987。六年过去了,我在这个死过人的小房间等了六年啊,才来等来一个残疾西德大兵,真他娘的是个明智的选择。

      “K教授,可以这样称呼你吗?”德国人不自然地竖起领子,像在抵挡一些烟味,“考虑到您的固定搭档因公殉职,北约战略分局派我来顶替他的位置,以便完成后续的地质外派考察工作。希望您的基础知识*还没有*忘干净。”

      “我明确拒绝。难道北约的人在东欧剧变里通通死光了,让你来找一个名存实亡的精神病??”我把一口烟吐在他脸上,高鼻梁根处有道浅色疤,真是酷毙了。
      “那是有原因的。”他紧蹙眉头,用那只好手狂扇气态尼古丁,“拒绝对你来说不是个明智之举,这不是办公室类任务,也对您的健康和心理有好处。六年时光飞逝,您该从那场事故走出来了……”

      “我不适合你们,更不适合这个风风光光的职业,也对我的健康没有异议。放弃幻想然后请回吧,先生?”我翻个白眼,又赏了他一口呛人的烟雾,礼貌程度就差把烟头摁在他的脸上了。

      “K教授,这是政府的工作命令,是为您的*前途*考虑的。活人不应该住在坟墓里,您天才的资质也不应该被一场小爆炸埋没。”
      我的火噌的一下子上来了。
      “小爆炸?!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里面渣都没留下!两千多度啊,把大型机器都烧成了铁疙瘩!这他妈是小爆炸?!”我呸的一声把烟头吐到地板上,翻身躺回那张有锈油味儿的铁架床,身子下激起嘎吱嘎吱的抗议,“你的K教授已经死在里面了。走吧,这是最后一次*问候*了。”
      我真的不明白,局里为什么如此执着去打动一具腐烂的尸体,还是被一桩陈年旧事浸死的?酒精、烟、酒精,翻来覆去,毫无理想、神经兮兮、喝到暴毙的死人有什么好搭理的?

      沉默统治了他。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传来,他在坟场里移动。
      我悄悄用床边的玻璃片窥视他的行动:罗尤小心翼翼地越过天价大型器械,地板上那件皱皱巴巴的南安普顿工作制服被他拾起;他用一只熨斗似的手掌缓缓抚平上面的丘陵,一丝不苟地叠成一个杏色软块,或许上面还有些雪松味儿残留。紧接着,他背过身去,娴熟地整理好我平铺乱撒在办公桌上1991年的论文,还从中卸了什么东西下来。一声轻微的金属碰撞响起,他把我污浊的眼镜用衣角拭净,抓着眼镜架递给我。

      你在干什么,德国上帝?我觉得我的嗓子眼干得要命,惊异地看着那只抓着眼镜架的手指。在你的耐心消磨殆尽前,在你开始用分贝和暴力征服我前,请离开这里,从我腐烂肮脏的世界滚出去,回到你挂满勋章和鲜花、掌声和赞美无限的成功人生里去,然后让我好好腐烂吧?!

      “我选择你而不是他们,是有理由的。”他温柔地开口,那双脑机接口似的眼睛注视着两个霓虹灯一样的眼镜片,“我认识伊丽沙白。”

      “但你不可能比我更了解他。”我接过眼镜,苦笑着摇摇头,声音轻得听不见,怅然若失地凝望着天花板,一轮苍白色无底洞。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令我意想不到的信件。起初我以为是某个科学领域巨佬的说情信,所以根本没打算看(从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笃定了:就算是希特勒给我写的信,我也不会看进去一个字)。
      “什么东西?”

      “*伊丽沙白*的全球性地质实地勘测申请表,也就是申请我们现在邀请你从事的这项工作。”
      好了,我改主意了。那封信被我略微痉挛的手指接过。我颤抖着拆掉火漆,他真正的笔迹跃我的眼帘。莫斯科,华盛顿,伦敦,它们是他从未到达的目的地。被虫蛀过的申请之上,盖着一个地质局新鲜的通过章。我操了,这六年地质局是炸了吗,1987年的申请1993年才通过?

      “他把这个许可转移到你名下了。你可以接替他长达五年的考察工作。”
      “我没资格。”我哽咽了一下,故作轻飘飘地扔掉回信,又熟练地燃起一支香烟,压住眼底的情绪。那簇跳动的火苗说去你的吧,你本来恨死了烟鬼,现在却拙劣地模仿着某人的嗜烟如命,像小偷似的从自己身上搜刮出一些别人的影子。“我不知道自己终究想要什么,什么也不想要了,什么都不想追求了。这是自闭症候群的自渎,像那些纯粹的艺术那样愚蠢。我是独立的。”

      他用伸过来的一沓微微泛黄的纸回答了我。风从窗户里涌进来,拍打着他的手心。卡布里蓝的笔墨密密麻麻地缝在上面,将自己的触角伸向整张页面,这是一章诗歌。
      “署名是——”他望向我,像在征求我的同意,得到默许后轻轻念出了每篇的落款,“Yours,SuN·Elizabeth.”
      一个劲爆的署名,小子。当他妈的然了,这是粉碎你世外桃源的手段之一,小心点。

      “先生,这能代表什么?我不在意……呃,我的意思是说,他是*所有人*的太阳啊——招人喜欢,光芒万丈。作为他的搭档来讲,我不在意他的署名。”

      可罗尤没有停下。他富有*侵略性*的眉毛挑了起来:“你钉在办公桌上的。钉子活动磨损程度大,纸张边缘有指挲的褪层迹象,伴有轻微扩散的盐渍与纸纤维的化学反应。请告诉我,你两年前那些惊世骇俗的论文被虫蛀得不成样子,可他六年前的诗你却保管得好好儿的。貌似您的研究硕果才是不受宠的那个,对吗?”

      这是他击溃这座坟茔的关键一步。那双擅长控制人的眉毛仿佛在告诉面前的白痴:立刻放弃抵抗,然后离开这个臭烘烘的伊甸园。
      现在轮到我沉默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在一座黑洞洞的坟墓里待上六年?——他是你用酒精也浇不塌的沙堡,抑或为你用尼古丁也驱不散的阴霾吗?因为他的内啡肽自暴自弃,又像奉神一样供着他的多巴胺产物,这是否意味着他的意向因素影响着你的主观情绪?一个有能力主导着你主观能动性的漂亮男孩儿,于你而言是陌生人吗?你在乎他吗?”

      过去不是未来,朋友,这是一个无解怪圈。你因为他将自己置于八角窗下,当他真正到来时你又开始惧怕他。关于你为什么在能这里待六年,坚持下来的理由绝对包括但不限于陈年旧事。

      同样的,让他出去的理由包括但不限于申请书,还有一封违背常理且浪漫主义的信件。但我的记忆力已经退化得垂垂老矣了,这两桩生锈的理由实在无法追究。

      “如果他能做到的话。”我垂下头,把前额挡眼睛的长发揉得一团糟,“我不需要有多开心,我只希望不再失去。我该为什么而活呢,少校,仅仅是伊丽沙白吗?”
      我的镜片在反光。在他的视角,面前的一定是两个苍白而忧伤的光碟在沉思。

      “你需要为自己而活。最后再回答我一个问题,K教授。”他长舒一口气,对我的精神实施了最后一步辗轧,“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打心底厌倦掉这个牢笼了吗?你愿意永远当一个被蜥蜴的尾巴皮拴起来的奴隶吗?”

      酒精,烟,报告。我厌倦了。这句是真话,那些傲慢无礼的语言都是浮夸的自我伪装。我有多久没和人说过话了?我有多久没享受过阳光了?教授,你必须意识到,这是个麻痹的囚笼,它用多巴胺把你浸在里面再杀死你,就像英国人对清朝人实施的*慢性自杀*。

      你的朋友要置你于死地,但这是你亲手选择的路。不要再走下去了,K教授,K教授。
      “闭嘴。”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浑身脱力,细长的香烟被拖鞋的橡胶底用力辗着,辗着,磨成灰色的连带纸屑的粉末。
      “我同意离开。”

      【 我无处不在,我从未远离。我将随着你到世界的角落中去,一如你跟随我一样漂泊。我的灵魂。代替我的位置,这是请求,致搭档K。
      请用铁锹在世界上找到我真正的坟墓。
      SuN,Elizabeth.
      1997.3.29】

      (后来我才得知,罗尤在柏林地质局的外号是“撬锁人”,突破别人的心灵封锁和撬开隔夜的鲱鱼罐头一样易如反掌。很好,我是落在他手里的第十三个鲱鱼罐头,像个白痴一样被他拐走了。)

      (二)

      永远和阴暗、忧愁、郁结、发狂的过往在浓稠的海风中很配对。我什么都没带,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去了。
      水光粼粼间,两个太阳彼此映射。离开英国的轮船上,我指节发力,开了一罐啤酒。冷汗和手指尖的痉挛随着泡沫一同漫上来。

      “你不能再喝酒了。”罗尤走上甲板,长靴跟在木板上有节奏地敲击着。他的语气听起来冷漠得很,像在陈述一个平静的事实。

      “不,谢谢。”我咽下一口生涩的啤酒,像被它咬了一下血肉。“不会有人去打扰母亲的子宫里的婴儿,强行把他拖回这个世界。”

      “从上船开始,你的口气就很怪。你晕船——”他话音未落,一阵被凿穿的疼痛从太阳穴传来。我吃痛地撒开手捂着额头,发出一声拉长的怒号。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异样的焦虑感霸占我的知觉,而且越来越强烈。冷汗在额头上不断淌下。视线模糊里,少校开口,滚了滚喉咙,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或许我又对他说了什么混账话,但我真的醉得太过了。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坐上火车。

      所有人在火车过道上转过头来——千千万万双眼死死凝视。一片爆裂的死黑从为首的男人脑后擎开,化作连绵的铁板屏障压下来,挤走肺里的所有空气。所有的。
      现在,你终于知道还有什么因素让你坚持六年了。

      我在飙汗,呼吸把肺都抽干净,喉咙痉挛,视网膜开始发黑,喘着粗气躲避无处不在的目光。

      “社交焦虑障碍。”我听到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罗尤模糊又冷静的声音,或许只是一段记忆重放,右臂夹着电话,“不排除有惊恐发作的可能性。”

      我反射性向后退,缩瑟在车壁上,在实验室里那股傲人劲儿无影无踪。肾上腺素煽动着我逃下火车回那个死窝去,适合教授这样的野老鼠生存的地方——黑暗、寂静而荒凉。老天,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为什么会这么吵?我应该感谢你从我垃圾般的人生拯救出来吗,还是该怨恨你,德国上帝?

      我的手指头在剧烈痉挛,这就是新的灾难。你疯了,我摇头,你真是疯了,灾难里,你又能做什么呢,教授?你只是一个被思维遗弃的空荡荡的容器,生物废料,一条依附着别人苟延残喘的寄生虫,黏在加蓝德·伊丽沙白或罗尤·雷门特的头发丝里,没了他们,你什么都不是。
      …………
      …………
      不知多久过去了。大脑重新占据身体的主导权时,我已经躺在正确的车厢里了。桌板上搁着几板药片,已经扣开几粒;水在浑浊的玻璃杯里荡漾起涟漪。罗尤的柴斯特大衣在红绒座椅上叠得方正,上面意义不明地压着一摞拨款申请文书,露出一角1993年的早报,那一部分是关于一桩子虚乌有的杀人魔逸事。

      时代的队伍最擅长遗忘,每个时代也总有那么几个掉队的人。我自愿留在了八十年代,而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认识我同时也是我唯一认识的人,知道我的存在的人。

      恍惚中,我看到玻璃门被推开,一道定心剂似的身影走了进来——德国上帝回来了。
      “座位不舒服吗?”他居高临下地撇着眉毛,像在观察我好转的情况,口吻让我稍稍宽心——但这同时代表着我意识到自己正仰躺在地板上。
      我尴尬地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才发现他抱着一摞厚厚的书。

      “火车站的书店在打折。”他将书放在桌板上,单薄的木板立刻不堪重负地歪向一边,“你跟个古董没什么区别。社会发展、金融体系、政治制度、战略机关等方面知识飞速更新,为了我们的工作,你的知识库需要迭代。”

      “——让我猜猜,你不会让我喝点酒来庆祝一下的。”我又想起了轮船上那瓶身葬大海的最后一罐啤酒,不禁心泛惋惜。

      “绝对不行。”

      火车驶入柏林。和它瓜分过同一道菜的盟友已经像伊丽沙白那样四分五裂了;它也是,在三年前还是两块的,我们的搭档在其中一瓣儿里生活了三十多年。

      “喂,德国兵,你的胳膊是被炸飞了吗?”我飞快地翻着书,找个借口和他讲话。
      他叹口气,“来接人的路上途径战区,越野车被一炮掀翻了,后排骨折,副驾驶截肢。算幸运,我是骨裂。”
      我注意到,他很小心地避开提及司机的情况。
      “接谁,我吗?”

      “不单单为了你。车上每个人负责的项目对象都不同,比如那个截肢的副驾驶要应付的是一位前苏联的作家:得知自己的祖国解体后精神就崩溃了。”罗尤拧着眉心,“幸运的是,你还算好的。我那时已经准备好面对一个疯老头了。”

      窗外灰绿色的山峦绵延起伏,玻璃窗上沾满乳白色指纹和划痕的污垢。右侧的人工湖芦苇低语,茎叶互相摩擦,风像一支琴弓与芦苇和蒲草制成的小提琴。火车长空呜咽一声,缓缓滞慢下来,停靠在站台左边。

      小孩、夫妇、老人、婴儿的脸轮流闪现,掺杂在整点钟声里,他们正在怒吼、哭闹、欢笑、疯狂。全新的体验调动着感官,那些被隐藏的东西蠢蠢欲动,尘封的德国语言识别系统同时开始运转、苏醒。

      ——欢迎来到柏林,K教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黑眼睛野狗与苹果树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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