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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酒精、房租、泪水与食物 ...

  •   凌晨3:52。

      冷。我睁开被冷汗浸湿的眼,房间的色彩晕成一团团光轮,簇拥着在视网膜上敲打出一首悲伤的乐章。我伸手去捞眼镜,一团单薄而有秩序的冰冷框架覆在五指之下,将其从幻想中猛然刺醒,像一把坚硬的黑枪。很冷。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声嘶力竭地醒来或是沉默寡言地睡去,这也是个问题。

      我曾经还躺在广阔的南安普顿的一个小实验室里,像一个年代遥远的幻影,狭隘、悲伤而黏稠。思念还有另一个名字叫作心病,天花板惨白得像我的脸色,床板的吱嘎声也能与哽咽比拟。我的梦是一所集中营,醒来又成为一段被否认的历史。

      我翻身下床,不要命地揉着晕乎乎的太阳穴。这可能是酒精戒断的表现——焦虑,冷汗,震颤性谵妄,在火车上我的手就抖得厉害,而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快,快到我来不及将其扳过来。

      去找罗尤,他肯定能救你这个不要命情感疯子。我在心里嘟囔,走向他的门。他递稿纸的样子甚至可以和他的影子重叠起来。这就可以解释我为什么在两天内就无可救药地拴在了他身上,像最伊丽沙白开始的时候一样。

      可是他会像他一样离开我。

      这个想法如同一道雪亮的闪电,使我触电般缩回了欲叩门的手指。他可能只是一个理由、一个象征,一种意识形态,浩瀚而充满希望。可他会在下一个糟糕的路口抛锚。时代最终会离你而去,而他会重蹈伊丽沙白的覆辙,再一次,再一次。你永远也抓不住他、留不住他,正如你发现你无法打开面前这扇门一样的绝对事实。

      烟油在供暖不足中适当地燃起,肺将烟草、寒冷与孤独一并吸入肺里,再吐还给柏林,眯起眼睛等待新一天各种操蛋事的纷涌。清凉的夜风绕着公寓打旋儿,欧洲雨蛙刺耳的叫声回荡在夜空里。

      柏林,柏林。或许南安普顿已经死在了你脑子里。

      又或许是对方的存在太过开始失眠,开始莫名出神,开始烦躁和易怒。他的绿眼睛已经成为一个遥远而神圣的印象,一个可望不可及的奇迹,一个永远也不会给出回应的死人。回忆一次次重塑他的雕像,亦或一次次为生活扑上了厚尘。

      他被封存了,被奉供了,被神化了,成为了教堂里头顶光环的僭主,不可侵犯的伊丽莎白一世壁画,一轮金橘缠绕的、可望不可及的新太阳。他像抛弃东欧一样将你摒之脑后,为你留下经济落后的胚胎与贫困潦倒的温床。他决绝地走向一英里下的坟墓。向下,往下,忘掉吧。

      付不起的房租,发疯的灵魂,难以下咽的食物,被过度简化至潦草的每一天。酒精、压抑和哭泣便构成了你生活的全部。可已经走到这一步的你是他在世上的唯一遗产,重生和自毁哪一个会更先主导你?
      …………
      ……

      “教授?”
      我的身体动了动。有什么苍白的东西正在拨开我的瞳孔,然后小心翼翼地拭探我的鼻息。我翻翻眼皮,一个模糊的轮廓可以勉强被分辨出来。

      “加蓝德?”我半醒不醒地咧嘴笑了一下,样子一定很傻。
      “谁?”
      我放直身体,眯着眼睛使劲看了看表,6:12。眼前的人几经摇晃,终于清晰起来——是罗尤,他正一百二十分困惑地审视着我。

      “你在这干什么?”我揉着眼睛(差点连带眼镜一起揉),浑身酸痛,脖子像要断掉了。脸上湿漉漉的,烟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也要问你同样的问题。”他指了指窗台,我才发现那上面洒满烟灰,“你为什么在*窗台*上晕倒了?”

      “我猜是酒精的戒断反应。”我低垂着一团浆糊的脑袋,搪塞过去,“也许你可以给我找几片□□来?”

      “很好……”他转过身去,目光却倏忽跳到了我在烟灰上滚过的脸,“等等,你在……哭吗?”
      “什么?”我心虚地擦了擦脸,“不可能。我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就没哭过了。”
      “……那时候您还没出生呢。”

      两片□□下肚,我的思考能力终于回归了。冷水打在干裂的嘴唇上,舌头对酒精的索取欲望终于减轻了一些,但效果并不显著。一天,一星期,一个月,一年……它会一直一直存在,直到你放弃依赖。

      罗尤正在餐桌前看书,是我在火车上用了三分钟看完那一本,显然他觉得用十英磅买下的书着实珍贵。我不明白,一位独一无二的*英国*学术天才伴侣还比不过一本批量生产的无机质吗?
      “早上好,亲爱的太阳?”
      “早上好,亲爱的昂内克同志。”他在书后面回答。*

      我一跃而起坐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我在实验室吃饭也是这样的姿势),端起红茶,刚进嘴就吐了出来。
      “你们德国人早上喝这个?”我擦着嘴。

      “味不正吗?”他拿书挡开,哼了一声。

      我抓起一旁的茶叶袋,看完生产日期后就照准他的脸砸过去,破口大骂:“这你从哪家坟里掘出来的?!”

      谁家给搭档喝三十年前的红茶?这让我从此养成了一个习惯:吃他递来的东西时先看保质期。

      冷静下来后,他的话头又瞄准了我披散的长头发。在实验室平时用肥皂搓着洗,早上乱糟糟随便耙几下就开始写学术书那种,头发能干净到哪去?只是样子实在不怎么美观,而且我也不会扎头发。

      “你能把长头发剪短些吗?”他问道,“我是说,看起来不像个地质学家。像——”
      “像某个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疯子?”我翘着小腿晃了两下,无所谓地拨开吃进嘴里的几缕,“我早就是了。”

      罗尤还想说什么,但他最终忍了下来。

      微波炉动听地叮地响了一声。我跳下桌子,拍了拍罗尤的脸,哼着歌儿把早餐取了出来。

      这边还没消停,隔壁也燥起来了。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暴鸣声,隔壁重重念了一个F开头的脏话。

      罗尤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冲到门口想去帮忙,我迅速把他拦了下来,领着他到阳台听动静。

      “你把微波炉炸了?!”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诺勒万的背影在窗户后隐隐闪现,这是一句心有余悸的俄语(罗尤看起来相当困惑,我侧过身悄悄翻译给他听)。

      “我在烹饪。P70F23b型号的格兰仕微波炉*内部突然爆炸了。”约芙瑟还未缓过神来,我猜她的脸色绝对很难看。

      一阵叮叮当当的查看声,人影在厨房晃动穿梭。几秒钟后,诺勒万难以置信地痉着喉咙,低声道:
      “你为什么要把生鸡蛋放进微波炉里?”

      约芙瑟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因为她一个词也没听懂),说道:“这个?这就是一道正常的*英国煎蛋*做法——将蛋加热使蛋清凝固,剥壳就可食用了……”

      显然,这位意大利记者是一位常识白痴。罗尤咳嗽了几声来掩饰笑,压低声音说:
      “上学的时候,她代表学校到伦敦餐馆考察采访,上手讲解时成功打碎了三个碗、一个杯子,烧糊了所有的菜,还切掉了自己半瓣指甲。那天中午,所有食客吃的菜品都是黑焦色的。”

      “……你没受伤就好。”俄罗斯人就算没听懂,也大致猜到了她的光荣事迹。一阵窸窸窣窣声传来,诺勒万下厨了。

      “说真的,诺勒万……我……”她的人影几经跳动,终于消失在了厨房。

      “她还不习惯被别人服务。”我悄声对罗尤说,“俄罗斯人很会做饭。等着瞧吧,她吃下去肯定会掉眼泪。”

      我不知道他们的早餐是怎么解决的。资本家用人就像拼命拧一块缩水的毛巾,榨到挤不出来一滴为止。罗尤提着公文包早早出了门,临走前告诉我再发生戒断反应就立刻服药,而我要他去报刊带点东西回来。我在房间里写报告,相框上罗尤的眼睛便安静地凝视着我。

      罗尤绝对是个有秘密的人。从我的世界里来讲,从我的实验室来讲,他完全是个陌生的东西:即使我变成瞎子,也能在实验室永远生活下去,因为仪器与床铺永远是稳定的、可控的、亘古不变的,它们永远在那里。但他截然相反,他有心脏,他能做出回应,他能突然动起来。人类是不可控的,他也是。永远无法洞悉的,在某处。有些东西不要打开会更好。

      于是我把注意力竭尽全力集中在报告上(事后一看,在报告后续写的东西是“燃烧后剩下的必定是无机物”的无逻辑废话),以至于不去乱翻那个充满诱惑力的相框、笔记本及他的房间。

      临近中午,罗尤回来了。他的背弓得像刚和几条恶犬搏斗过似的,眼神疲惫得要命。我问他去工作了吗,他说是的,但他的眼神逃开了。

      “这是送给你的。”他扔过来一沓边缘泛黄的报纸。“楼下报刊老板在来的时候看到你了。她是你的*超级粉丝*。”

      我飞快地翻了翻报纸,基本都是关于我的采访及报道,年份在1985到1990期间,时间越往后关于我的部分就越少。最后一张的时间停在1990.6.1,也就是我叫所有记者团队滚蛋那一天。

      “我还能有粉丝?”我把报纸叠好扔在茶几上,“不错的恶作剧。”

      罗尤欲言又止:“这是真的。她声称只要你住在这里,每日早晚报不收一分线。对了,她还希望你在1987年的那一份给她签名。”

      “我在过去不在乎这些,现在也是。”我向他伸手,“我要的东西呢?”

      他翻了翻公文包,掏出来一本红色封皮的英俄会话本。我轻巧地拿了过去,再次踮脚拍了拍罗尤的脸,露出一个“干得不错”的微笑。

      他一脸平静地回了房间,啪地锁上了门,看来是不打算给我做饭了。这下客厅只剩我一个人在。我环顾四周,悄悄抽出一叠报纸揣进兜里,准备晚上好好欣赏一下。

      ——————————

      银白的刀刃从案板上划过,将松软的脂肪仔细分解。一旁的炉灶早已升至合适的温度,淋上的热油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高温能让膨胀的表层吸收更多佐料的香气。黄油块在一点点融化,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约芙瑟倚在门槛上,单手倚在腰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操作。自己的专业知识对锅碗瓢盆起不到什么作用,但在事业上她无疑是位优秀的女性,公正如风一样轻快,没有任何竞争对手能追得上她。

      摆盘精准,没有太多不切实际的佐料。蔬菜堪堪洒在盘子的边缘,淡淡的清爽味道被肉汁包裹浸润。他的脑中浮现出一瓶苏红伏特加,但他咽咽口水忍住了。

      “fine.”她微微咳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盘子菜,或许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灰暗的餐桌与这此美味佳肴联系在一起过。

      诺勒万低声道了一句标准的俄语,然后端着自己那盘就要离开去外面吃。

      “你可以和我一起——”她拉住了他的袖子。这个词在她的喉咙里卡得难受,像一只冒昧的铅球,被生涩地吐了出来,“——共进午餐?”

      诺勒万听懂了几个词,礼貌地摇摇头,示意她在椅子上坐好。

      一顿语言不通的讨价还价后,约芙瑟端着盘子扭头回了房间,因为咀嚼带来的刺激可能会有促于写作,亦或许她在情绪感染上更胜一筹。他小心翼翼地坐上椅子,将银白的叉子将肉贯穿,放到嘴边。

      这时候,厨房窗边再度传来几声轻响。诺勒万放下叉子,打开窗户。我倚在对面的阳台上,冲他神秘地笑了一下。

      “我有礼物给你。”

      “是文稿吗?”他迫不及待地问。

      我将那本会话薄一并递给他。看着他惊愕的神情,我向他装模作样地解释道:“这是英语会话本。只要学过基本发音(你甚至能听懂一点对不对?),她说的英国俚语就在里面找,找到了再用里面的字扣出一句话来回答她……语法什么的不重要,她能听懂就是大成功!语言是沟通的桥梁,你要从中——”

      “我现在就跟她说!”他捧着本再度往里面冲,我又一把拽住他,暗地叹息他是个情商为0的感性白痴。

      “你要给记者一个惊喜,让她高效率且平淡的生活泛起一些讶异(她分配到我就够压抑*了,诺勒万说),要让她看到你的变化。”我神秘兮兮地把食指摁在唇上环顾四周,希望他那声吼没把记者招来。“我先教你认音标……”

      我有几百年没给别人讲过课了。以前我都是以伊丽沙白助手的身份出现在讲台上,但他突然不翼而飞从而使我被迫顶上去的情况发生过很多很多次,久而久之我的课比他还出名,院里的代称也从此由“长头发理科男”变成了“K教授”。这个“教授”的称号在我身上焊死,从此再也没摘下来过。

      “我可以在扉页写几首诗吗?”他问。
      “当然可以。”我惊了一下,“你准备学成之后送给她,让她用这个倒学俄语吗?”

      “或许可以。”他若有所思地挠了挠头,随即瞪大了眼,“呀,我的午餐……”

      等他返回饭桌时,菜已经凉得差不多了。他苦恼地将其丢进格兰仕微波炉,潦草结束了这次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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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酒精、房租、泪水与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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