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少年行》黎唯双

80、往事

　　原本他不过是一户贫苦人家的孩子，被爹娘卖给了一个富贵人家，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竟然是被名声显赫的太原王氏选中，可这种选中，并不是什么一步登天的好事。

　　他和一群年纪，身形，甚至容貌都相仿的少年被囚禁在铁笼里，稍不听从指令，就会遭受毒打，各种大户人家里所设有的私刑，他们几乎尝了个遍，毫无尊严可言，比死牢里的囚犯还不如。

　　可与众多摧毁他们尊严的刑罚相比，最恐怖的，是每隔二十日就会遭受一次的骨刑。

　　那一天，会有浑身都罩在黑袍下的巫医前来，用一双阴冷的铁掌将他们的面额狠命地揉按，巫医们血红的眼睛仿佛能控制人的心神，力气再大的孩子也无法反抗。

　　日积月累，滴水穿石，在这种神秘的整骨术下，惊悚的事情发生了，原本各有区别的少年竟然逐渐变成了一个样！
　　千篇一律的，王家独子的模样。

　　很快他们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作为王家独子的分身和影子，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

　　与其他惊慌失措，每日生活在恐惧与痛苦中的分身不同，他是个例外。

　　看起来，他已经抛却了所有的恐惧，放弃了逃跑，每一天都积极地揣摩着小少爷的一举一动，咬着牙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骨刑，看似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实则不然。

　　在他那颗被仇恨胀满的内心，萌发出了一个惊人的计划。

　　要么生，要么死，自己的命自己挣。

　　反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没命，殊死一搏又何妨？

　　最后，他脱颖而出，顺利地随侍在小少爷身旁，每日都将自己包裹在黑色的衣裳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悄无声息，寸步不离，正如一道影子。

　　渐渐的，他成为了最出色的影卫，能做到让少爷身边最亲近的人都难辨真假。

　　这位生性善良的小少爷是直到自己十岁那年才与他相见的，当看见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时，他先是兴奋，而后是愤怒。

　　他这时才知道自己从小生长的王家，竟然还有如此阴暗的存在，祖先们竟然是靠着替死鬼的庇护，来躲避江湖中的寻仇暗杀，朝堂上的明枪暗箭。从小熟读圣贤书的他不愿接受这种代代相传的保命之法，可又违拗不了铁一般的祖训。

　　在这种微妙的僵持中，影卫依然存在，他仍每日都与少爷如影随形。

　　这位少爷对自己极其的好，不仅将吃食分给他，还会教授他功夫，少爷总说得到有朝一日他能做主了，就废除这条祖训，再不许巫师踏入王家大门。而等到了那一日，他就许诺放他自由，可如今他羽翼未满，时机未到，所以在那一日到来之前，少爷满含歉意地希望他能暂且忍耐。

　　惺惺作态，假仁假义。

　　这是他藏在心里的论断。

　　就算少爷待自己如同胞兄弟，少爷终究还是违背不了说一不二的王家老祖，在危机来临时，他也不相信有人能抵挡住有替死鬼这种天大的诱惑，他坚信那一日到来，即使是天性纯善的少爷，也会毫不犹豫地送自己去死。

　　这是人的天性，只有在黑暗之中长大的人才会懂。

　　日子平静地逝去，他没有一日忘记过自己心底那个胆大包天的计划，可他掩饰地很好，从未有人发现。直到有一日，一位祆教的教徒，从不知道多远的地方来到中土大唐，即使是眼高于顶的太原王氏，也将他恭敬地请入宅邸，希望能请他宣扬教义，为绵延百年的王氏一族，渡尽苦厄，驱散阴霾，永保昌泰。

　　这位教徒在前来聆听圣音的人群之中，径直走向小少爷。此后他就以弘扬教义为由，常常来看望少爷，那幅黄昏蹴鞠图，也是出自他手。

　　此人生着一双海蓝色的眼睛，皮肤苍白如雪，连头发都是金色的，不仅将唐话说的标准流利，对世事洞若观火，还十分擅长绘画。

　　在一个微风和煦的黄昏，他陪着少爷在河边的沙地上蹴鞠，这位神秘的教士用他们从未见过的油彩在布上作画，那些粘稠的油彩能呈现出非常饱满的色调，不同于水墨画的婉约缥缈，他的画工整写实，如同将眼前的景象，完成的复制在画中。

　　教士走到垂柳之下，将画在他眼前晃了晃。

　　沙地，黄昏，滚动的蹴鞠，天边的水鸟，还有，一前一后，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他明明戴着面巾遮掩……巨大的惊讶在心里炸开。

　　“没想到，你们是真的存在。”

　　他竟然轻易地就看穿了他的存在，那双海蓝色的眼睛仿佛有魔力，比海水还要湛蓝，还要深不见底。

　　“可怜的孩子。”他发出感慨，“恩将仇报，将会堕入无间地狱。愿主以一己苦难，渡尽众生，有朝一日，让你的心重见光明，不再被恶魔所驱使。”

　　话里有话。

　　自己内心深处最大的秘密，仿佛已被看穿，他的眼神渐渐积蓄起敌意。

　　可第二日，这位传教士就连人带画消失了。

　　他本以为，时过境迁，很多人都老了，死了，世间再无人知晓这秘密。

　　没想到如今相隔一甲子，天下都变了模样，这幅画还能与他相见。

　　不过，暮秋的这幅画是仿制的，所用的不是油彩，只是寻常的墨水，不过寥寥几笔，黑白的画卷依然显示出了那幅画的神韵。他确信，仅凭暮秋，是绝不可能拿到这幅画的，这位绘画之人到底是谁？

　　朝堂之人，他潜藏颇深，树敌不多，他的敌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是他么？还是他呢？

　　他思前想后，还是觉得那两位大人最有可能。

　　可如今再想这些也没有用了，当暮秋拿出画的那一刻，他准确感知到了她背后之人的态度，显然是想要激怒他，而且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虽然自己已经花了多年的时间彻底取代了少爷的位置，可是他的身上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可以作为他原本身份的铁证。

　　他自己本身，就是罪证。

　　原来，王家会在每一位影卫的后心处纹上永远也洗脱不掉的印记，一旦有人识破他的伪装，甚至都不用审问，只需要剥去他的衣服，看到他的后心，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钉死。这么多年他想尽了无数的办法，后心那个属于影卫的标记，却死死跟随着他，怎么也无法洗掉，它提醒着他，就算他已经取代了少爷的一切，他也不能真正成为少爷，他是自阴暗而生的蛆虫，这个事实永远不会改变。

　　况且，再精妙的伪装都难以瞒过血亲的眼睛，少爷的儿子与孙子，总让他感觉难以应付，一两次的伪装可能还瞒得过去，长此以往，那两人看他的眼神也带了一丝迷惑。

　　待在王家，总是不妥。

　　他索性对外宣称患了风疾，躲到温暖的江南修了一处别院，从此不问世事，靠着王家雄厚的积累，他的日子也算是说不出的肆意快活。可他内心深处总是惴惴不安，担心伪装有朝一日会被少爷的儿子戳破，必经那不是自己的亲身儿子......索性老天有眼，竟然让少爷的儿子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

　　妙哉！快哉！这下他可以高枕无忧了！

　　可没想到，少爷儿子的儿子，这个名叫王训的少年，也是个不寻常的角色，本以为这孩子在父亲殉国之后，承蒙圣人垂怜，已被圣人认作义子，养在深宫内院，从此不会再与他有什么交集，可这难缠的小子总写书信到钱塘，询问老太爷的近况，信中不知道是有意无意，总会问起他和祖父曾经共度的时光，真叫人难以应付。

　　此子不除，必成大祸。

　　作为唯一的影卫，一条毒计涌上心头。

　　他开始到处搜寻与王训相像的少年，千挑万选，终于让他找到了一个和王训长的七分肖似的孩子，他用重金买下，养在钱塘，唤作王三公子。

　　七分肖似，也足够了。

　　整骨秘术在他的手下重现，硬生生将王三改造的与如今的王训一模一样，他静静地等待着一个机会，以探亲为由，将阿训引到钱塘，再趁机让王三取而代之，就如同自己当年那样。

　　很快，他的眼线传来消息，小少爷竟然要与陕王殿下一同来钱塘，原因是如今深宫不宁，惠妃娘娘来势汹汹，原本的暗斗已经转化为明争。

　　皇后宝座上的那一位已不知道还能坐多久。深宫动荡，后位争夺激烈，诸皇子逐一受到牵连，陕王殿下一直养在皇后膝下，难免会首当其冲。

　　那个性子温和的皇后，大概在泼天的危机之前，终于感受到了风雨欲来之势，于是便将陕王秘密送往江南，想让他远离是非之地，免受牵连。

　　明面上，是阿训省亲，实际上，是陕王避祸。

　　真是好机会，王老太爷和槃蛇，二人各怀鬼胎，一拍即合。

　　可所有的谋划，全都在今夜化为齑粉。

　　漫长的岁月像是潮水，彻底淹没了这位老人的心海，时间才是真正的鬼怪，本奢望时间带走一切，可它却偏偏留下回忆。

　　本以为那些暗无天日，痛不欲生的日子可以在成功的洗礼之下不复存在，可直到现在，直到在暮秋那不疾不徐的讲述里，他才发觉，那些他想用一把火烧尽的过往，又追上他了。

　　他永远无法忘记，在他毒死少爷时，这个善良温和的人，眼里闪烁的震惊与痛心。那时的少爷，其实已经可以称作老爷了，他们一起共度了几十年的岁月，那些王家的老顽固都已经老死了，知道他存在的，渐渐只剩下少爷一个人。

　　他杀死少爷的那一晚，正是少爷率军打完最后一仗的凯旋之夜，少爷一直兑现着他的诺言，没有让他冲锋陷阵，出生入死，少爷真的把他当做是最亲密的侍卫那样照拂有加，甚至也在不久之前，老祖宗去世后，他真的废掉了那条祖训，让属于影卫的一切不复存在。

　　少爷曾说，“待我们这次凯旋之后，就还你自由！”

　　他勉强笑了笑。

　　他清楚地认识到，这么多年过去，他对王家刻骨的恨中还增加了另一种情感，那就是对少爷的深深的嫉妒。

　　这么多年，他眼睁睁地看着少爷长大成人，金榜题名，娶妻生子，征战立功，虽然少爷的每一步都是靠他自己拼出来的，可那封侯拜相，位极人臣的荣光，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睛。

　　为什么，自己就只能像影子一样存在着，过着如此卑微可笑的一生。

　　明明我们长的一模一样啊，我遭受的所有的痛苦，都是拜王家所赐啊，你们欠了我那么多，要拿什么来还？

　　自由？还不够。

　　他要的，是属于少爷的一切！

　　王老太爷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想要克制住那些回忆，可一切都是徒劳，那些被他害死的人，被他出卖过的人，千万张布满血泪的面孔重叠在一起，张开嘴尖利地吼叫着，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他都记得，每一声凄然的哭叫都在他脑海里回荡，不依不饶。

　　只有一张脸，仿佛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中，总是清秀温柔，没有一丝戾气缠绕其上，就像是永远站在阳光下的另一个自己。

　　“少爷！”王老太爷猛然站起，大喊了一声，随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暮秋的讲述终于结束了，整个大堂保持着绝对的寂静。

　　众人一时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