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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重聚 ...

  •   大户人家的宅邸,即使是一处偏院也极其讲究风水,会请能工巧匠们设计出许多水景,水景与水景之间靠着明沟暗渠相连,保证了其间水流蜿蜒,活水环绕,常年不堵,有助于滋长主人家的清贵之气,带走污秽糟粕。

      平静的池塘里漂浮着两座早已熄灭的大鳌山,在月光下,依稀可以辨别出是龙的形状。

      水面上突然翻涌,龙头之下冒出两个巨大的水泡,哗啦一阵水声,两个瘦小的身影破水而出,像是巨龙脚下的两尾小鱼。

      南八一抬头,看见一颗巨大狰狞的龙头正无声地俯视着他,大叫一声,吓得差点钻回水里。

      小男娃虽然也被吓到了,可他性子沉稳,断断做不出大喊大叫的模样,他略显吃力地浮在冰冷的水面上,舔了舔发紫的嘴唇,轻声道,“脱困矣。”

      南八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不要在我能听得懂的话里加一些奇奇怪怪的词?”

      月光下,小男娃苍白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他闭了闭眼,并没有答话。

      南八也不多啰嗦,拽过小男娃的手,将他驮在背上,双腿如蛙,立即分开水流,向岸边游去。

      小男娃趴在南八的背上,跟随着他的动作在水面上起起伏伏,南八稳稳地拖着他,没让他呛着一口水,眼看着岸边越来越近,他忍不住轻声开口道,“多谢。”

      “不必了。”

      “汝果真言而有信,将吾救了出来。”

      “我南八虽然别的长处没有,却断断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情。”南八腾出一只手,又将这个轻飘飘的小子往背上送了送,回想起这小子伤痕累累被铁链捆住的模样,又皱了皱眉,说:“我救你也不全是因为路见不平,虽然我不知道王家为什么要囚禁你,但你对我们很重要,一会儿上了岸,你得和我走,不过你放心,我们可不是坏人。”

      水流冰冷刺骨,南八忍不住打着哆嗦,可一想到他不仅完成了行动,还将王家死命看守的“东西”带了出来,心里很有一些得意。

      “你们?”背上之人语气疑惑。

      “是呀,除了我以外,还有两个我的兄弟,现下他们正在大堂呢,我们分头行动。”南八想也没想,几乎将这次行动的计划和盘托出,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背上之人。

      话音刚落,南八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他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言。

      张巡总说“事以密成,言已泄败”,在事情做成之前,必须提高警觉,缄口不言,否则将会增加失败的风险。

      都怪这小娃娃过于漂亮的脸,让南八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警惕。

      “汝的友人,不一般呀。”背上之人忽然笑了笑,王家大堂,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地方。

      可他只是轻笑了两声,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哦对了!”南八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会儿你得帮我个忙,我的兄弟们如今还不知道什么情况,我还不能带着你离开,一会儿你自己走吧,我得去大堂一趟。”

      “汝既已挟持了吾,缘何又放吾自走?”背上之人来了兴趣。

      “你这么说话难不难受啊?”南八终于忍不住回了头,看着这张比死人也不遑多让的白脸,“小爷也有大户人家的朋友,没一个像你这么说话啊!坦白告诉你吧,我的任务就是观察库房里到底守卫了什么,然后再回去告诉他们就行,至于你的踪迹,我觉得并不要紧,我本想将你带回许府,许大人一家都是大好人,绝不会欺负你,这样可能对你也更好些,可我的朋友们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所以我不能走!”

      南八闷着头继续游,背上的人不答话了,没人看见,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些许异样的光闪了闪。

      “你走的时候,能不能帮我个忙啊!”

      “但说无妨。”

      “王府正大门,有两尊石狮子,脚下踩着绣球的那个石狮子底下,藏了一支响箭,你路过的时候,记得将响箭放了。”

      南八一秒都没忘记过自己的任务,只是现在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他焦急地看了一眼月亮,才发现原来已经这么晚了,但不论再晚,张巡交代的流程还是要走完。

      “这就是你们,约定的暗号?”小男娃心下了然。

      南八不答话了,岸边近在眼前,他只需要两口气就能游到了。

      小男娃在他背上,早就看见了岸上的情况,无数暗红色的水流,正如同一条条爬行的小蛇,无声地汇入池塘。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南八头顶响起——

      “汝的友人,不知还有命否?”

      =

      大堂内的长明灯还在燃烧,照亮了一地的尸骸与幸存之人惨白的面孔。

      原本华美的极乐之宴,已变成尸横遍野的修罗场。

      在打斗的过程中,一秒钟也变得好长,许远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情。

      张巡的剑尖,始终对准着地上趴着的玄衣人,生怕其中的哪一个突然翻身乍起,朝他们使出致命的杀招。

      虽然铜匦卫已在暮秋的命令下暂时撤退,可王老太爷就算再愚蠢,也清楚自己已无力回天。

      那幅画就是他的催命符,若是这隐藏了多年的秘密暴露,自己的罪名可比槃蛇大多了。

      若是再落入死牢,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心想相比之下,像槃蛇这样被千万只大脚踩踏致死,已经算是舒服的死法了。

      拐杖上的龙头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晃了晃,阿训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回答我两个问题,其一,我祖父究竟被你藏到哪去了?其二,你把和我一起的那个少年,藏到了哪里?”

      这小子果然知道了。王老太爷在心里冷笑。

      都说血浓于水,至亲之间的感知,饶是再精密的伪装也总会露出破绽。这个小子,甚至比他父亲,还要聪明,还要难缠。

      王老太爷看了看阿训那乌青的面孔,和发紫的嘴唇,知道他中毒已深,再不解毒只怕就时日无多了,幸亏用那孩子的安危,要挟阿训吃下了乌金丸,否则这武力太过高强的少年,怎么能为自己所控制。

      没想到自己死到临头,还能拉一个王家的后人垫背。

      真是值了。

      他咧开干瘪的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小子,你自己都泥菩萨过河了,还惦记着你那个早已经被我化成灰的亲祖父,和那个与你无亲无故的贵公子?”

      阿训的面孔被愤怒扭曲了几分,他凌厉地将龙头击打在主桌上,将桌面砸出一个大洞。

      “我可以杀了你。”他话都懒得多说,这一招一出,威慑之意尽显。

      “你的祖父的骨灰已被我化入花肥,这满园的花卉都多亏他的灌溉。你大可以去找找看啊!至于那位贵人,”王老太爷轻轻地耸了耸肩,“无可奉告!”

      张巡反应过来,阿训阻止铜匦卫取王老太爷的命,根本不是为着什么祖孙情谊,而是还有话要问,可他中了毒,却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反而一心记挂着他人?

      而这王老太爷,分明就是故意要激阿训杀了自己,反正事情败露,他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不如死在阿训的掌下,还能死个痛快。

      “这王老太爷不就是他的亲祖父么?”许远小声询问,“我怎么完全听不明白?”

      “这……”张巡正欲将自己的猜测告诉许远,就看见阿训挥舞着龙头砸向王老太爷的头颅,他正想阻止这小子冲动的行为,阿训的动作就被一声熟悉的大嗓门打断,龙头被迫凝固在花白的头发上方不足一寸的地方。

      “慢着!”

      是南八的声音!许远和张巡立刻认出声音的主人,高兴地差点要欢呼!原来他还活着!

      “这么大的场面怎么能少了小爷我呢!”南八在寂静的夜里,扯着嗓子大呼小叫。

      二人连忙从大堂跑出屋外,就见一个熟悉的黑影正飞快地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玄衣人,脚步不停地朝他们奔来。

      奇怪的是,在南八身边还有一个稍矮一些的身影,正踉踉跄跄地紧跟着南八的步伐,也向着大堂的方向而来。

      距离越来越近,张巡有些疑惑地打量起这个从未见过的新鲜面孔,他的眼睛可比南八尖多了,立即注意到这小娃娃的不同寻常,虽然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一身华服已经被折腾的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可是张巡还是认出了那是一身昂贵的云锦,连针脚都是用金线织就,腰间还拴着莹润洁白的玉蹀躞。

      这些东西,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可以使用的,这个灰头土脸的小娃娃,难道……出身皇家?
      阿训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没有兴趣,南八对他而言,反正也是不相干的人。他得知祖父已然被害后,急怒攻心,所中的毒又更深了一些,真恨不得立刻杀了这老匹夫!

      原来,冬至前夕,阿训奉命带一位公子前来钱塘,公子坐轿,他一路护送。

      没成想他们在新城外就遭遇了槃蛇的伏击,伏击虽被他化解,但等他们到了王家,却惊讶的发现王老太爷与槃蛇早已勾结,阿训自己不幸中毒,被槃蛇二人挟制,就连公子也被关押囚禁,至今生死不明。

      而这鸠占鹊巢的老头,咬死不说出公子的下落,可那位公子绝对不能出事!

      想杀却偏偏不能杀,即使强悍如阿训,也感到一筹莫展,一股怒气从身体里蹿出,他靠着毅力强忍着,将喉咙里涌出的腥甜之物生生咽了回去,他绝不会让敌人看见自己虚弱吐血。

      “那位公子到底在哪里!”

      可回答他的却是屋外的张巡。

      张巡略带疑惑地说:“你口中的那位公子……可是高约四尺,身量消瘦,脸尖尖的,长着一双大眼睛,活像一个小女娃?”

      “你怎么知道?”阿训急急追问。

      “因为我看见了……”

      张巡将手往南八跑来的方向一指,阿训立刻往屋外奔去。

      “阿训!”

      那个小小的人影立即看见了他,大叫着向他挥手。

      “公子……”阿训跑了出去,和南八正好撞了个满怀。

      “是你!”南八一看跑来的人竟然是在库房之中偷袭自己的王三公子,立刻拉着小男娃后退,横挡在他们之间,摆出格斗前的准备姿势。

      阿训可顾不上南八,他眼里只有那个被他称作“公子”的小娃娃。他抬手就给了南八几拳,南八竟然招架不住,被打得连连后退。

      阿训看准这个间隙,来到小男娃身边。

      “阿训无能!让公子受苦了!”

      “无妨,吾并无大碍。”

      “嘿!”南八没想到自己正准备加入战局,就让这个手下败将给打退了,他本想立刻扑上去,却被张巡和许远按住。

      “别胡闹了,你看清楚!这人和王三公子,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张巡说道。

      在场的,除了南八和许远,眼神里依旧迷惑,其余人都心下了然。

      王老太爷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被他捆在库房里的小娃娃,竟然毫发无伤地逃了出来,内心的挫败感更盛,他怨毒地看了许望一眼。都怪他,和他教出来的这群小毛孩,竟然挫败了他所有的谋划……

      “没想到王家影卫,竟然是真的存在。”许望淡淡地说。

      南八指了指灰头土脸的小男娃,得意地说,“你们猜怎么着?这王家一直看守的东西,竟然就是他!早知道里头关了个人,小爷几个月前就该闯进去将他一起带出来了!”

      “胡说,”阿训反驳道,“公子乃是为他们所挟制的人质,昨日才来的钱塘,怎么会被关押几个月!”

      这下所有人的沉默了,张巡嘴角抽了抽。

      “难道我找错地方了?”南八不确定道。

      “非也,非也。吾只是意外被擒,不过吾在那库房之中,看得真切,这王家真正看守的东西,”小男娃轻轻一笑,“乃是四方铜匦。”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就是你身后的那四个青铜大鼎?”南八问道。

      “不是鼎,而是铜匦。”

      许望已经听明白了一切,他温声解释道,“若这位小公子瞧的不错,主座上这位王老太爷,正是在替武惠妃搜集从神龙政变之后,便杳无踪迹的四方铜匦,这些铜匦曾伫立在洛阳宫前,从垂拱年间开始,便网罗了天下人的隐私,铜匦之中塞满了世家大族,朝堂百官们互相检举揭发的文函密信,对执政者万分重要,得之,即可挟持群臣,为自己所用。想来正因为如此,武惠妃处心积虑也要得到它们吧。”

      铜匦……张巡终于醍醐灌顶。

      至此谜团已经悉数揭开。

      怪不得武惠妃要派铜匦卫前来,铜匦卫寻找铜匦,天经地义。他们竟然想破脑袋也没有想明白,原来谜底就在谜面上。

      本来这小男娃也是惠妃的眼中钉,所以王老太爷将他捆在通玄匦上,打算将他与四方铜匦一起送给惠妃,毕竟这女人如日中天,假以时日,说不定会成为第二个武后,所以他才想要提前给这女人一份让她足够满意的贺礼。

      现如今一切都被毁了。

      王老太爷怨毒地大喊:“就算你们知道了铜匦之事,救出了这位贵人又如何?没有解药,阿训还是会死!”

      众人俱是一惊。

      小男娃担忧地攥着阿训冰冷的手,阿训冲他宽慰一笑,可那乌青的脸色表明他的情况一点都不好。

      纵使满盘皆输,也总还是有一步棋子,奏效了。

      王老太爷刻薄地放声大笑,整个大堂都回荡着他刺耳的笑声。许望担忧地朝阿训走了几步,他沉声说:“你不用担心,我立刻给你找最好的郎中,一定能解了你中的毒!”

      他不能看着忠良之后,落得这样的下场。

      可乌金之毒,他没有把握。这种极度凶险的毒,普天之下能解的人,只怕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天下之大,等找到解毒之人时,只怕阿训这小子的坟头草都和南八一样高了。

      “许大人何必舍近求远?”一个娇俏的女声突然响彻大堂。

      那个一直站在庭院中的袅娜身影动了动。

      暮秋信步而来,衣裙上沾染的鲜血正在滴落,在雪上留下点点红印,使得她的每一步都如同在血腥地狱里开出了一朵莲花。

      “敢在我面前用毒杀人?不自量力。”

      暮秋讽笑着走上前来,将纤细的玉指按在阿训的脉上,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笃定道,“不过是不入流的毒物,有我在,必不会让你死。”

      话落,她闪电般出手,点在阿训的几处大穴,温柔地说:“事出紧急,无法立刻调配解药,只能暂时封住你的气血,五个时辰之内,毒物暂时不会往你的心脉侵蚀。”

      阿训万万没有想到这位行事狠辣,来历成谜的女人竟然会出手救自己,他坚硬的脸庞不自觉地柔软了几分。

      可他没有注意到,身旁的贵公子,那双美丽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暮秋的脸,表情竟然是少见的严肃,总之,绝不是什么友善的神情。

      暮秋又在阿训的背后点了几处大穴,“现下没有纸笔,这解药的药方我只说一次,你可得记住了。”

      许远心颤,他听懂了暮秋的言下之意。待王家之事了结之后,她与在场诸位,则会分道扬镳,不知何时才会再见。她要走,甚至等不到五个时辰之后。

      那张花瓣一样的唇靠近阿训的耳边,仔细叮嘱了一番,她的长发接触到阿训的耳朵,明明是在交代药方,可阿训的耳根子都红透了。

      看到这一幕,贵公子面上寒霜顿生,却不说话,冷着脸一言不发。

      还有一个人,脸色与贵公子相差无几。

      王老太爷暗骂自己,他怎么能忘记了,铜匦卫辰雀,除了用剑如神,用毒和解毒更是不在话下。

      听说她还得过孙大医的真传,只不过孙思邈那个神神叨叨的老匹夫只救人,而她却依附于武惠妃,死在她配置的毒药之下的人,数不胜数。

      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输的这么彻底,靠着辰雀的解药,不出三五日,他费尽心机想要毁掉的这王家最后一个独苗,又能活蹦乱跳了。

      王老太爷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连哭都做不到了。

      就在这时,给阿训交代完药方的女人,却朝他走来。

      她几乎将秀美的鼻尖抵住了王老太爷那张皱纹横生的脸,琥珀色的眸子转动,似乎想要从这些树皮般的褶皱里看出什么破绽。

      “伪装了这么多年,一定很辛苦吧?你已经多活了这么久,不亏了。”暮秋比阿训可会怄人多了,她殷红的嘴唇里吐出冰冷的嘲讽,“现在,你死不死,对我们来说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暮秋又从怀里拿出那副画,她用力一抖,画卷便轻轻地飘在冷风中,看着王老太爷逐渐扭曲的脸色,暮秋笑的更深了,言语之间嘲讽之意更浓:“我这人爱听故事,不如在死之前,讲讲你的故事吧,你死了,不足挂齿,可故事听不着了,我会难受。”

      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暮秋在大堂之内踱着步子,打算一步一步击溃王老太爷的心理防线,可这老太爷已将局势看的分明,知道暮秋不过是想拿出铜匦卫审讯犯人的套路,多套出些东西罢了。

      他虽然并不想为了惠妃娘娘去死,可他更不想让这些毁了他多年经营的罪魁祸首得逞。他咬紧一口烂牙,索性闭上了眼睛,如同老僧入定般端坐着。

      “你误会了,我不想从你嘴里榨出些什么东西。反正之后有的是人要审讯你。”暮秋轻轻一笑,说,“既然你不愿意讲,那只好我来讲了。”

      在暮秋平静如水的声线里,那段黑暗的往事重新浮现……

      无数的回忆像跑马灯,在眼前闪动不休,王老太爷平静的表情开始扭曲,如同被投入一粒小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涟漪下,藏着惊涛骇浪。

      那是很多年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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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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