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殊色》芭蕉小竹

2、第二章

　　和亲的队伍直直走了三个月才到达如今边境线上的第一大城，燕城。

　　太祖爷爷夺得天下时比如今多了七座城池。

　　这七座城池，是在她的父皇和兄长手上丢的。他们不仅战败身死，还连丢了七座城池。

　　如今北境一派荒凉，人心惶惶。再也没有当初大周初定时的兴盛和繁华。她的父兄，从被寄予厚望的盛世之君，变成了战败而亡的草包皇帝和草包太子。

　　苏荷抬头看向年久失修破败的燕城城墙。

　　和亲的队伍蜿蜒漫长，醒目的红和灰色城墙后的残阳暮色形成对比，暮光蔓延开，成了满目的血色。

　　城墙上唯有一方青色的旌旗猎猎而立，上面一个大大的“顾”字，随风飘摇。

　　这一路上，苏荷都在反复琢磨蒋劝野的那句：“太子未死，顾安然在燕城等妳”。

　　她猜想过各种可能性。兄长战败未死，被顾安然救了，或是兄长昏迷不醒，因此尚不能告知国人。亦或是兄长被俘，梁不寒挟持太子为质......

　　梁不寒......她大口呼吸，不愿再想。

　　无论如何，她都要尽快见到顾安然，才能知道详情。

　　和亲队伍早就有前哨兵去通知燕城守军公主仪仗抵达，苏荷只在城外略等了等，便进了城。等到入了行宫安歇，天色早就黑了下来。

　　行宫中的掌事女官带着几个人，提着灯笼前来请安，“奴婢姓曹，公主唤我卫琴即可。”

　　曹卫琴年纪不大不小，虽着宫人掌事女官的素净衣裳，却难掩她的气质出众，如兰花素淡，白皙的皮肤不似穷苦人家出身，通身的气质更不似长期为奴为婢的样子。

　　苏荷心下奇怪如此气派的女子为何会在这边城做这内廷女官。

　　只见曹卫琴示意宫人上前：“这些均是行宫中的宫人，都是奴婢亲自教导的，待到公主出嫁之日，他们便是陪嫁，会陪着公主一路到毅国去。”

　　苏荷满心只想着苏旻的事，只点了点头，“知道了。”

　　曹卫琴见她个头小小，却一路风尘仆仆，脸色憔悴疲惫，便道：“公主一路奔波，一定累了，奴婢将他们留下伺候，公主早些安置才好。”

　　苏荷见她始终不提顾安然，只好开口问，“顾安然呢？”

　　曹卫琴许是早就料到她有一此一问，并不讶异，只躬身回答：“这半个月顾将军都在墨城，公主抵达的消息也早就派人送了过去，想必将军收到了消息，不日便会回转回来。”

　　墨城是当初苏旻战败的那座城。

　　难不成苏旻就在那里？

　　如今墨城究竟是什么情况？顾安然将墨城夺回来了吗？真要交兵，顾安然他打得过梁不寒吗？

　　梁不寒回了毅国后像是变了一个人，弑父夺位，侵略大周，直下七座城池，将大周皇帝太子都斩于剑下。
　　狼子野心，忘恩负义。

　　原来他在京中那些年，蛰伏隐藏，心机深沉，竟所有人都被他骗了过去。

　　包括她自己。

　　-

　　苏荷一路从芙蓉园放足狂奔，总算是赶在众人抵达前进入那远山居。她熟门熟路地到皇帝榻上后头的屏风后躲好。

　　这地方躲个成人太明显，躲个半人高的小姑年还是可以的。

　　才将将站定，便听门外大内总管代麟道：“茶水点心一应不可缺少，陛下交代了，七皇子虽是质子，可也是一国皇子，千万不得怠慢了。”

　　代麟进到了书房内转了一圈，手指着书桌前的位置吩咐下去，“这儿还得赶紧多搬两张椅子，皇上宣了太子和宁王过来。”

　　苏荷屏息而立。

　　小小的身体借着龙塌和屏风的遮掩，若不是有意查探，倒是很难发现后头躲着一名小姑娘。
　　前头又是一阵忙乱，宫人们进进出出，好不容易才布置整理妥当。

　　此时苏荷身上因为狂奔而发的汗都已经干透了。她正有些不耐烦，便察觉门外忽然安静了下来。从小长在宫中的她自然知道，这意味着皇上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到苏铨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而来，“人到了吗？”

　　“回皇上，人在宫门那等着呢。”

　　“嗯，”苏铨撩袍坐下，“宁王和太子呢？”

　　不等代麟回答，宁王苏谨正从门口入内，“臣弟路上巧遇太子，这不，一起到了。”苏谨边说边要行礼。

　　苏铨皱眉抬手，“说了无需行礼。你我兄弟，何须如此。”

　　苏谨一笑，仍是躬身拱手，“先君臣，后兄弟，皇上，规矩不可乱。”

　　苏旻在一旁早就端端正正地行了礼，仍是跪着，苏铨看向他，“起来吧。”

　　“是。”

　　苏铨也不再啰嗦，问苏谨，“五弟觉得，这梁不寒为何会忽然不告而至？”

　　苏谨低头思考了一会，才道：“能被派到敌国来当质子的，当是不受宠的皇子，没有母族，或是母族衰弱。然而他能摆脱了毅国内部对他的监视，悄无声息地直入京城，此子，不容小觑。”

　　苏铨又问苏旻：“太子，你怎么看？”

　　苏旻道：“儿臣觉得皇叔所言极是。此人的心计应不是毅国所言性良质朴，容易拿捏。只是儿臣在想的是，他这次的行动，究竟是被毅国内部所逼，还是向我们展现他的实力？”

　　苏铨沉吟片刻，“也许，两者皆有。”

　　“这次护送质子的是万飞鹏。万飞蓬是个草包，不过副将是楼锡南，楼锡南倒是名将才，能在他的的眼皮子底下逃脱，仅带着十人便进了京，此举，应该是对大周的投诚之举，也是对毅国的威吓。”

　　苏荷躲在后头，听他们三人议事议了半天，叽里咕噜又文绉绉的都不知道在说些啥，正主儿都还不出现，正感觉有些昏昏欲睡，便听见门外代麟进来通报。

　　“皇上，人来了。”

　　苏荷精神一振，连忙从屏风中的缝隙往外看，只见苏谨和苏旻都站到了一旁。门外代麟弯身领着一行人入内。

　　为首的那一人清瘦，穿着天青色的胡袍，脚上一双皮靴，是苏荷从未见过的利落装扮。

　　那质子屈身行了大礼，苏荷睁大眼睛要看这位传说中的妖孽皇子的样貌，可恨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

　　苏荷只能看见父皇英挺的背影坐在龙椅上，温煦地问着梁不寒话：“这一路可还辛苦？”

　　梁不寒跪在殿中央，垂着头回话：“回皇上，不辛苦。”

　　苏铨又说：“亦阳，抬起头来。你贵为皇子，虽如今前来拜见于我，却不可妄自菲薄，自降身份。”

　　原来他的表字叫做亦阳。

　　梁不寒僵了半晌，才缓缓抬起头，直视着苏铨：“是。谢皇上教诲。”

　　苏荷躲在屏风的后头，透过缝隙，穿过苏铨和苏旻的背影，落到了梁不寒的脸上。

　　殿外的光从他的背后落入殿中。

　　苏荷极力地眯起来眼才总算看清了他的面容。果真是异瞳，高挺的鼻梁配上一只墨蓝一只青绿的双眸，世人皆说此子不祥，但是小小的苏荷却觉得并不可怕。

　　反倒......

　　苏荷抠了抠她那刚刚满六岁的还绑着双丫髻的小脑袋。

　　哦，反倒，好看的很。

　　只是太瘦了些，苏荷暗叹，要是这梁不寒是她的哥哥，她可以每天都分点好吃的给他，让他吃胖点。

　　苏荷正掰着手指头打算着自己愿意分多少零食出去给这梁不寒，代麟忽然一个箭步往皇帝身后探去。

　　“谁？”

　　“公主......？”代麟连忙放手，退到一旁。

　　苏铨转过身，看见女儿不只是躲在后头偷听，身上还乱七八糟带着些花花草草，头发也乱的不行，轻声斥道：“怎么如此行事无状，父皇有正事，此处焉是你玩耍之地？”

　　苏铨从未如此严厉地跟女儿说过话，苏荷一听脸色涨红，眼眶泛泪，推开了正要上前抱住她的苏旻，冲出了书房。

　　代麟吓得不敢说话，连忙请罪，“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知道是公主......”

　　苏铨被气得不轻，抬手揉了揉眉心，“不关你的事。是朕对她太骄纵了。”

　　“方才是舍妹，自小调皮捣蛋，让五公子见笑了。”

　　梁不寒收回目光，垂眸道：“公主天真自然，可见皇上除了勤政爱民，更是个疼爱子女的好父亲。”

　　黄昏的日光照进了远山居，几个人都被金黄色的暮光轻轻笼罩着。被苏荷闹了这一出，几人反而都略显放松，仿佛原先裹着外交壳子的那股试探劲都在公主满身花草的形象当中，缓缓消融于从窗外透进来的橙黄日光。

　　那一年，梁不寒刚刚满十二岁。

　　-

　　梁不寒就这样在大周的皇宫中住了下来，赐居皇子们居住的弟子居。然而苏铨并没有其他皇子，唯一的儿子苏旻是太子，早早的便搬到了东宫，因此，弟子居成了梁不寒一人的宫殿。

　　梁不寒如今身旁只有内侍两人，护卫十人，其余的人马都被他远远甩在了后头。

　　苏铨是依皇子例来封赏梁不寒。月俸和吃住全部按照本朝皇子的份额。整个弟子居除了他自小带着的查风和东循，便是皇帝送进来的一名管事太监张启，一名掌事女官宋平，以及若干内侍和女官共计三十人。

　　十名侍卫是不能入宫的，便先归置到了苏铨提前赏赐宫外的宅邸。

　　梁不寒住的寝殿唤做义理堂，园中有着弟子居中唯一的三层藏书楼，主殿不大，但是后方有一小片竹林，风雅高洁。可以说这义理堂从名字到书楼，再到竹林，均表明当时的建造者是非常很看重这方园子的。

　　梁不寒踏进义理堂时，院落洒扫整洁，院中没有树木，只有几盆浮在水面上的莲花。

　　张启和宋平领着义理堂中的所有人恭敬守候。见到梁不寒进来，立即领着众人请安。

　　这是梁不寒在毅国做皇子时从未感受到的尊荣。

　　毕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虽有戒心，但内心仍是不禁震撼。看着那些跪在他面前的奴婢，说不清是对大周有了好感，还是更加憎恨自己的母国多一些。

　　第二日梁不寒才刚刚起身，便见苏铨身边的代麟带来口谕，要梁不寒日日跟着太子苏旻进时习馆读书，一应骑射文章，全都一视同仁。梁不寒领着旨意，回到寝殿更衣，心却像飘在水面上。

　　在毅国，从未有人真的为他好。因此苏铨从头到尾的安排，他很难不去深思背后的含义。

　　少年兀自强撑着大人的做派，心中猜测或许是苏铨是要太子与他朝夕相处，既是观察，也是监视。

　　他苦笑一声，就算是观察监视，又当如何？他这个毅国皇子，竟然在大周才获得了皇子应有的一切。昨日看他们兄弟父子的关系融洽，那偷偷溜进来的小公主更是娇憨自然，看来大周皇族内部因为没有后宫背后多方势力的倾轧，倒有几分普通人家的亲昵。

　　梁不寒看了眼天色，深吸一口气，提步出了寝殿，往时习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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