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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37、杀青 ...

  •   时间就像小孩儿捧在掌中那汪阳光下折射出缤纷五彩的水,不管如何留念,依旧会漏个精光。
      《隆庆三年》的拍摄终于跌跌撞撞走向尾声。历经所有人的努力,克服无数困难,他们终于能按时完成,后续的一系列后期工作能顺利展开,这对这部低成本网剧来说格外重要,意味着如果更幸运一点,来年春天或者初夏,演员们就能在某个视频平台上欣赏自己的表演。
      九月下旬,演员们依次杀青。主演团中饰演松浦堪能的日籍演员松本澈也第一个告别剧组,这个说起燕京话比东京腔更溜的日本人是某家居酒屋的主理人,他是导演多年好友,机缘巧合之下成了死在赵二牛手下的倭寇——韩芥专门订了一瓶十年陈的私家老黄酒,松本杀青那天送给他,感动得日本人哇哇大哭。
      之后是陈叔和赵伦,他俩前后脚杀青——其实陈叔的戏份早就拍得差不多,不过老爷子喜欢剧组氛围,说回去也没事干,也就是下棋钓鱼遛狗养花,不如在剧组混到最后一天,结果夫人亲自从市里杀到燕郊逮人:赵伦倒是要狼狈一些,他原本也计划最后一天杀青,结果话剧团临时派活,他只好和导演点灯熬蜡加班加点拍完,杀青已经是凌晨三点,还是郑昱则开车送他回家,第二天一早便滚回剧团排练——没有领导默许,《隆庆三年》剧组从演员到场工,怎么可能薅到话剧团的羊毛,因此人家打电话要人,韩芥也只能放赵伦回去排戏。
      结果是两个年纪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小的留到了最后。
      随着拍摄进度不断拉满,人员减少也是必然。不仅演员,工作人员也走了一半——大部分人都是话剧团的职工,赚完外快,还得回去正常上班——剩下稀稀拉拉几个,肩负起了化妆服装场景道具美术场工等等所有杂七杂八的零碎工作,摄影师由韩芥亲自担任,好在收音师不是话剧团的,总算不用他想办法一心二用。演员不拍戏时去帮忙,到了最后人手实在不够,又找厂里临时借了几个工人。
      “这场戏拍完,你俩都杀青了。”韩芥鼓励两个年轻人,十分和蔼可亲:“都解脱了,不用看见导演这张老鞋拔子脸了。高不高兴,开不开心?”
      这几天高强度连轴转的拍摄工作把韩鹏累得面色青白,妆师不得不狠上一层底妆才能盖住小伙子快没人色的脸。亲侄子掀起眼皮,目光呆滞的眼珠子往叔叔身上一溜,拿指头捅捅坐在边上脸色比他还憔悴,还难看的谢予乐:“乐哥,你高兴吗?开心吗?”
      为了最后一场戏,两天两夜没睡觉还饿了一天的青年虚弱地转头:“啊?”
      抱着保温杯小风扇站旁边的求璆低声说:“导演问你要杀青了高兴吗。”
      谢予乐沉默片刻,晃晃脑袋,打起不多的精神:“您看我现在的样子,”他指着自己——眼袋下垂胡渣满脸(导演不许剃)脸上比韩鹏还白一个色号,一身破破烂烂——看着导演异常真诚:“高兴得起来?”
      韩芥就夸他:“这形象很好嘛!”
      发小兼助理蹲下来低声劝:“再忍忍,再忍忍。”
      这是《隆庆三年》剧组最后一场戏,也是两位演员的杀青戏,更是《隆庆三年》的结局。
      为了这场戏,剧组为此准备了整整一个星期,反反复复现场讨论,排练,走位,所有的忍耐,辛苦,甚至疲惫和麻木,就为了一条过。
      也必须一条过。
      今天导演格外好说话:“咱们慢慢来。”他格外轻言细语:“别上火,一百里路咱走了九十九,不着急最后那一哆嗦。”他举起手,豪迈地在空中画出一个巨大的√,“做就要做到最好!”
      谢予乐靠墙坐着发呆放空。两天没睡外加一天不吃不喝,除了几乎变成本能的台词和表演,脑子基本已经不会动了,没有听到打板声,他拒绝一切维持生存以外的活动。
      “小乐,”求璆走过来,凑近了在他耳边低声说:“齐哥来了。”看演员没反应,稍稍提高声音:“你经纪人,安君齐来了!”
      这回谢予乐游听见了:“他来干什么?”
      “说庆祝你杀青,顺便接咱们回家。”求璆有些担忧地看着谢予乐那张瘦得几乎脱形的脸,重重叹气:“确实,不说我,你回去必须得好好养养了。”
      这次安君齐没带郑岩,求璆挺惊讶:“齐哥,就您自己来的啊?”
      “我让郑岩办事去了。”一身正装的经纪人把手里的花束交给求璆,抬头向片场张望,看了片刻心里有数,问艺人助理:“快拍了吧?”
      求璆也向暂时只有工作人员的场景里看一眼:“嗯,”助理回答,然后向场边一指:“乐哥和韩老师在准备了。”
      确实如此。
      两位演员一前一后走到镜头前,再一次确定站位,客串摄影师的韩芥带着全包耳式的耳机站在机器后头,正和场务商量什么;收音师最后一次调试挑杆,确保话筒不会出现在镜头区域。其他人退到场边,正式拍摄箭在弦上。
      场务拿起场记板:“《隆庆三年》第十二集第五十七场第六镜第一次——”
      “Action!”
      齐泽从屋里走出来。他心事重重,像是绊在门槛上,险些要跌跤,还是走在后面的赵二牛拉了他一把。
      韩芥操纵着摄影机跟了上去。
      高清镜头将演员框在画面中心——“你今后如何打算?”锦衣卫问身后仿佛大病一场的货郎。
      “打算?”货郎的脸在日光中显出没有血色的苍白,他仰头望了齐泽一眼,又飞快收回视线。片刻才嗫嚅出声:“小人——我,我不知道。”
      锦衣卫同他讲:“若没地方去,跟我走,许不了你什么前程,但总是有碗饱饭。”
      这回赵二牛听明白了,死命摇头。
      “换以前,我就答应你啦。”货郎说,“可现在走不成了,”他环顾这间破旧的,寒酸的客栈,“总觉得走了,掌柜的便要找我了。”
      “没有的事。”齐泽苦涩地说:“要找,也是找我。”
      “掌柜的许我五十两银子。”赵二牛颤巍巍地从破衣烂衫里摸出好大一锭雪花银,低头看,衬着日头亮得晃眼,“他叫我跟你说不要出来,我没有说成,这银子拿着烫手。”他抬起头,看着锦衣卫心平气和认真说:“小人一向是个废物点心,没用的货色,现在却想着,当初没能如掌柜的愿,现下这店里没人了,他在这儿守了一辈子,小人既受了他的恩德,便让我回报吧。”
      锦衣卫深深看他一眼,紧紧肩上的包袱,拍拍衣裳上的灰土,吐出两个字:“随你。”走了两步出去,又调转过来,“你放心,以后不会有人问起。”冲货郎不言不语点点头,回头迈开大步,推开院门,这回真走了。
      货郎没看他,自顾自转去后院,又辛辛苦苦从井里打水。
      装水的木桶太重,沉得他面红筋胀,歇了几轮,好一会儿才把木盆接满。
      水面上映出一张年轻,憔悴,枯瘦而死气沉沉的脸。
      他猛地把头埋进去,平静的水面破碎,泼溅出来,浇湿货郎半身。
      焰焰日光之下,宁波城外的客栈中,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古旧的院落似乎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刻。
      “哗啦——”
      赵二牛扶着盆沿将头扬出水面,狠狠向后一甩,水滴在空中连成一道,最后线似落在地上。
      暑气深重,溽热难耐,蝉鸣猖狂。
      重重喘气,满头满脸的水滴下来,赵二牛只随手抹了把脸,他趿着踩平后跟的布鞋,双手将沉重的木盆抬起往前一掀,水泼泼洒洒地流了满地。
      货郎面无表情地看着木盆流完最后一滴水,随后搁下,趿鞋佝背,一步一晃地往屋里走,刚要进去,又想起什么,慢吞吞折回前院,伸手关好院门——吱呀一声,下了门栓。
      韩芥示意场工将摇臂拉起来。镜头随之拉远——
      谢予乐饰演的货郎——或者说赵二牛饰演的掌柜,终于关好门,一步一步走回去。
      最后一扇门也终于合上了。
      “卡!”韩芥激动地在半空中喊,“谢予乐杀青,韩鹏杀青!《隆庆三年》杀青!”他悬空探出上半身,冲没反应过来的场工嚷嚷:“把我放下来!”
      临时充当场工的工人终于反应过来,结果是哈哈大笑的其他人冲过来,一起解救了差点无处安身的导演。
      工作人员和演员们抱作一团,一群人连蹦带跳,哭声和笑声混在一起,也不必分得那么清楚。几个工人跟着拍了几天戏,骨子里的本分淳朴还在,不好意思加入,围在边上看着他们,笑得一脸憨厚欢实,他们其实并不真正明白这些人在高兴什么,但这也不重要,高兴就好。
      谢予乐被韩鹏从房间里拖出来,被这伙欢喜过头的人不由分说举起来抛高高,他吓得半死,来不及感受杀青的快乐,落地之后就脸色发青半死不活的捂着嘴找地方吐去了。
      罪魁祸首们笑得东倒西歪没心没肺,派个人过来看他有事没,谢予乐摆摆手,示意自己还活着,来人就欢呼一声:“谢老师没事!”重新加入欢乐的海洋成为闹腾的一份子浪花。
      整天没吃东西,谢予乐吐了半天只吐出一滩水,胃酸浸得嘴巴发木发麻,他靠墙蹲坐,望着天花板出神,终于缓和了,转转脑袋看向那群欢天喜地的人,想起朱自清说“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实在正确极了。
      一双Brogue雕花鞋头出现在视野里,顺着黑色的西裤向上看,经纪人捧着巨大的花束,英俊得出类拔萃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正低头看他。
      谢予乐虚弱地抬手算打招呼,扯扯嘴角:“齐哥。”
      “所有杀青的演员当中,你也算格外最终不同的那一个。”安君齐不知是感叹还是吐槽,不过还是伸手把谢予乐拉起来,“慢慢站起来,缓一缓再喝点水。”他把熟悉的保温杯递给艺人,顺便解释了一下为什么在他手上:“求璆本来要过来,结果被不知道谁给拉进那——”他撇了下嘴,用词非常精准地形容,“团人里去了。”
      谢予乐眯着眼找了半天,果然在人堆里找到发小,被挤在中间,就凭他那身板,一时半会不用想跑。
      “喏,接着。”经纪人把花束递出去,看着瘦得眼睛大了一圈的艺人不怎么真诚地说:“杀青快乐。”
      一脸茫然的谢予乐接过来:“谢谢。”低头一看,哪怕疲累到了极点,也生出些哭笑不得:“齐哥,我杀青你送这些啊?”
      安君齐双手插兜气定神闲:“我觉得挺好的啊。”一本正经一样一样数给青年听:“麦子,祝《隆庆三年》大卖,收视长虹;剑兰,表扬你拍摄期间非常坚强,铁线莲嘛……”男人脸上闪过一丝狡黠,“贫穷,欺骗,算是你这个角色的写照,剩下的紫罗兰,”似笑非笑,“送给骗人的家伙。”
      谢予乐木着脸从花束里抽出三根狗尾巴草:“这呢?”
      “哦,”经纪人毫无愧疚之心,“来的时候在路边看见了,长得还挺好。”他不负责任地建议:“你就当赞美你杂草一样的生命力好了。”
      谢予乐抬眼看一下对方的胳膊,再看看自己的,决定把这口气咽下去——君子报仇,三十年不晚。
      然后他听到经纪人说:“非常棒。”年轻人愣愣抬头,看见对面的安君齐露出温和的,充满鼓励的笑容,他重复了一遍:“非常棒。”并且慢慢的,郑重的,轻轻拍掌。
      经纪人在杀青欢宴之外的角落里,向默默无闻的艺人献上毫无保留的赞美:“你是天生的演员,总有一天,”他看着谢予乐的眼睛,“你会占据所有的荧幕,让每个人都为之惊叹。”
      安君齐笑着说完剩下的话:“我真期待那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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