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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36、珍贵的信任 ...

  •   “停停停!”导演从监视屏后站起来,三两步绕到演员身边,亲身示范:“你动作要更放开些,以为你拉的是姑娘吗?”韩芥严厉地指导侄子,顺手一把扯过谢予乐,然后做了一个推搡的动作,演员配合地倒在地上,“狠狠推下去,这样才能把愤怒表现出来。”
      “啪啪。”他拍拍手,引起全场注意:“大家注意再来一遍啊!”
      韩鹏凑到谢予乐身边,满怀歉意地小声开口:“乐哥,一会儿我要是手重,可不是故意的啊!”他瞟瞟不远处的导演,将声音压得更低:“要不我还是轻点儿,我们打个配合。”
      谢予乐摇摇头,“不用。”他学着韩鹏,也压着嗓子:“就正常来。”
      韩鹏一愣:“这,这,”他指指地上的碎石,急得有点不知道怎么好,说话磕巴了一下:“摔,摔一下,多疼啊!”
      “要的就是那个疼。”谢予乐冷静地说,弯腰再次检查了藏在戏服下的护具。站直了拍拍韩鹏的肩膀,又是鼓励又是安慰:“别怕,正常来,我绑着护具呢,就疼几下,问题不大。”
      “一分钟准备!”场务举着电喇叭开始巡场。
      在忐忑不安的纠结中,韩鹏走向镜头前自己的位置,谢予乐在他对面站定,对他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笑意在年轻演员的嘴角稍纵即逝,下一秒,属于赵二牛的表情——眼神发直,嘴唇翕开,一边高一边低,扯着脸颊,现出恐惧,愤恨,以及微渺的茫然。残存的属于谢予乐的灵魂透过清亮的眼瞳和韩鹏愉快地打招呼,但随着打板声响起,货郎赵二牛彻底完整了。
      他佝偻腰背,怨毒的眼神斜斜地飞射向锦衣卫,刺得齐泽捏紧拳头,指骨关节咔咔作响。
      “《隆庆三年》第十一集第七场第三镜第二次,Action!”
      谢予乐被韩鹏狠狠推到地上,遍布碎石的地面立刻给了年轻人一个难忘的体验,他表情痛苦地发出“唔”的呻-吟,在地上滚了两圈,脸朝下不动了。
      齐泽满脸戾气,眼下发青,杀意满溢,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赵二牛身前:“跑!”锦衣卫一脚踹在货郎腰上,将他踹翻过来,打量片刻,冷笑道:“怎么不跑了呢?”
      赵二牛单手撑地,支起腿跌跌晃晃地翻身坐起。货郎张着嘴重重喘气,鼻息粗重,他额上遍布冷汗,颧骨上挂着几处血丝,朝齐泽瞥一眼,又将视线收敛回来,垂首不言不语,竟是随人处置的意思了。
      “倒是打的好主意啊,还想上林澄海的船!”齐泽居高临下,他看不见赵二牛的表情,只能看到对方那顶灰扑扑的六合巾,骂了一句,见货郎呆坐不动,不耐烦地往他后背轻蹬一脚:“哑巴了!?”
      “上海匪的船又如何?”赵二牛突然开口,他喘息未平,话说得艰难:“不上船,等着叫你们打死么?!”货郎伸手撑地想要起身,刚才摔得太重,他两只胳膊不住打颤,十指扒得碎石哗哗作响,可惜气力不继,由坐而跪,刚要站起,又委顿下去。
      货郎抬头,俊秀的脸上神色惨淡,双眼无神,目光空洞,叫齐泽想起深冬寒夜连海浪都几乎冻碎的大海。再不复先时人前的殷勤卑微,人后的狡诈贪婪。
      “上了贼船,你便是弃国之民!是海盗,是倭寇!”齐泽几近咆哮,脖颈上绽出青筋,死死盯着货郎,“赵二牛,当了倭寇,就不能回头了!你当真是不怕死!?”
      镜头追向谢予乐。
      灯光师小心地调整补光灯,让光线看起来更自然,更接近浓夏午后沉闷无聊的闷热发烫的烈日,刻意调白的光线几乎让演员过曝,仿佛无形桎梏将他牢牢锁死,不得挣脱。
      “那又如何?”谢予乐——赵二牛终于摇摇晃晃站起来,朝地上啐口带血的唾沫,按着腿拖着步子,大约是伤得太重,走不得两步,又停下,货郎佝着背,双手死死撑在膝盖上,发出连串咳嗽,最后渐至喑哑。片刻之后,好像拉破的漏气风箱吭吭喘息,他抬头直视齐泽,怒气从眼睛迸射出来,将眼白烧作一片赤色。
      手提摄影机跟着演员轻微摇晃。
      “不上船,不为贼,说得就像能活——我呸!”货郎脸颊浮现出古怪可笑的红晕,干枯发白的嘴皮翘起来,赵二牛毫不在意地随手撕去,红润的鲜血涌上来,将那张枯涩发白的嘴唇润成水润的鲜红。他像是看着锦衣卫,又像没有,语气轻缓,仿佛春日间同买钗买簪的娘子讲话:“城里的官儿,乡下的员外,哪个没向海里伸手?一船船的货,青天白日走,谁当谁瞎?上林澄海的船会死,可同林澄海贩货的老爷们却活得有滋有味,”他的眼神终于有了焦距,锁定在齐泽身上,木然发问:“齐老爷,你说,天下间的道理,是不是哪里有错?”
      齐泽张张嘴,面皮发紧,答不上来。
      “齐老爷,”赵二牛眼珠微微转动,给槁木似的脸带来些活气,他双手合拢,向锦衣卫深深躬身下去,“放小人一条贱命吧,这条命,你不杀,也活不过多久……”
      他好像就要融化在亮白燥热的日光里。
      “过!”导演的声音犹如天籁,“这条过了!”
      原本寂静的片场忽然迸发出嘈杂,大家忙碌着准备下一场拍摄,然后谢予乐忽然软下去,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周围人吓了一跳,韩鹏离得最近,几乎连跑带跳,抢到同事身边,一把将他拽住,双手托在谢予乐腋下,半扶半抱地安置在工作人员哪来的凳子上,一脸紧张地问脸色茫然的谢予乐:“乐哥,你没事吧?要不要叫医生来?”
      求璆已经挤开人冲上来,把保温瓶塞到发小手里,简洁明了一个字:“喝。”
      仿佛梦游的人乖乖喝水,仰起脖子露出小巧不甚明显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移动。
      “小乐以前就有这毛病,一旦入戏太深,拍完就跟犯了低血糖差不多,”求璆低声向慢了一步的导演解释:“喝点糖水缓一缓就好。”
      导演惊魂未定,看着演员脸色渐渐红润眼神慢慢明朗,长长吁出一口气,“我差点吓死了!”韩芥感慨一句,就向着谢予乐迭声问:“好点没有?缓过来没有?”
      “刚才用力过猛,”谢予乐双手一上一下握着保温杯,乖巧地像幼儿园大班小朋友,颇不好意思:“加上想要表现赵二牛的绝望颓废,昨天开始就没吃饭了,”他抿嘴笑笑,有点无奈,又有点不好意思,眼睫颤了颤,身形单薄,近乎形销骨立,看得人简直要心生怜爱:“可能有点低血糖。”
      韩鹏二话不说不知从哪里摸出块巧克力往谢予乐手里塞:“乐哥,吃这个,纯黑巧。”
      戏服外袖被挽起来,露出瘦得伶仃的腕骨,小臂的苍白和粗布的深褐形成尖锐对比。青年张开手,刚好接住落到手心的礼物,他抬头,冲韩鹏抿嘴笑笑:“齐泽,”微微眯着眼睛,靠着助理,有气无力,真心实意地说:“谢了。”
      说完撕开包装,缺乏血色的嘴唇微微开启,咬住在高温中软融的甜腻糖果,轻轻用力,在黑巧上留下一对整整齐齐的牙印。
      导演看他这弱不禁风的样子,再看看周围个个满头大汗的剧组成员,摇摇头,干脆提高嗓门:“休息一个小时!都歇一歇,四点再拍!”
      所有人如蒙大赦。谢予乐混在三三两两休息的工作人员里往外走,求璆找了个角落把人搀过去,小心翼翼地扶着坐下,看他一脸疲惫,叹口气,在边上蹲下来,数落:“至于么你?要不要这么拼命啊?”就说这两天谢予乐饭量越来越小,昨天几乎全靠水扛过来。
      浑身酸软的青年仰头喝水,冲淡口腔中黑巧的苦涩粘腻,浑身放松靠在墙上,才慢腾腾回答:“没办法,时间太紧,”吁了口气,“不一定能把角色体会好,就得用点手段取巧。”
      “这么难啊?”
      “人物前后变化比想象中还大。”青年想起那一沓厚厚的飞页就头痛,“之前准备的时候,都是按照原剧本去做的,现在突然改了这么多,”他叹气,颇多遗憾:“唉,时间不够啊。”
      求璆摇摇头,对谢予乐这种烧血条的激进做法暂时保留意见,不过现在多说无益,还不如让演员好好休息。
      “我拿了个小风扇过来,”他对发小说,“导演说休息一个小时,我看你这会儿肯定是不饿的,那就先睡一觉。”拖了块瑜伽垫过来临时凑合,催着谢予乐躺下,怕他担心工作,又说:“我定了闹铃,到点来叫你。”
      虽然助理说让他休息,但谢予乐大脑仿佛正在被谁大力搅拌,台词像是洗衣机里刚洗好还没来记得取出的衣服,袖子和裤管缠成一团,谁和谁都对不上;熟悉的汉字被拆解得七零八落,然后在大脑皮层里蹦迪,每根神经都试图踹上一脚,最后每个字都在拼命叽叽喳喳,混成无声却雄壮的合唱,并给他带来最为直观的感受——从前额延伸至后脑的头疼。
      谢予乐在窄短轻薄的劣质瑜伽垫上弓背缩成一团,近乎叹息般□□出声,并于混乱的翳雾当中,以不期然的方式,莫名其妙想起与经纪人对峙的那个晚上。
      或者更正一下,是差点掉马与被误会和金主爸爸暗通款曲。
      安君齐极其缓慢地动了动眼睑,黑亮的眼珠滚了滚,原本怒意勃发的眼神有片刻呆滞。
      “你再说一遍?”他问谢予乐,露出罕见的,困惑而不解的神色。
      年轻演员鼓起不多的勇气,“我说,”他假装根本没了解这句话的意义,更不知道它的荒谬,就当在念一句与己无关的台词:“我们就是偶像和粉丝的关系。”
      “偶像?idol?”经纪人保持着困惑的表情,竖起手指,指向谢予乐,再指向不在场的某人,“粉丝?”
      都走到这一步,决不能半途而废。谢予乐强忍快要沸腾的羞耻心,面无表情点点头:“对。”
      “谢予乐,”安君齐一脸震惊地问他:“你是不是打量我傻?”
      我打量我傻。谢予乐紧咬牙关,面上滴水不漏,“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
      “你跟我说王佑嘉要包-养你都比这句话靠谱!”经纪人冷冷开口,迫近一米九的个头压迫感极强,他蹭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迈前一步,立刻将年轻人笼罩在身高的阴影中,“你嘴里有点实话吗?”
      “——我保证这是实话。”谢予乐退无可退,调动毕生演技,以当年献祭舞台的觉悟和真诚,向着经纪人的眼睛不躲不避地望进去,就像要一眼看到深处,年轻人盯着安君齐深褐的眼瞳,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我和任何人,没有任何不当交易与行为。”
      因为疲累,青年的眼白并不如最初那样清澈,而是深秋傍晚飘荡雾气的乳白温泉,而近乎纯黑的瞳孔则是凸起温泉池中的黑曜石,坚硬并且尖锐。
      他后退一步,移开视线,看向经纪人胸膛,对着衬衫上的贝母纽扣机械重复:“我和任何人,没有任何不当交易与行为。”
      头顶传来压抑复杂的叹气声。
      然后明亮的灯光重新洒下来,谢予乐迷惑地抬头,经纪人后退,拉出一个安全的社交距离。
      谢予乐只需稍稍仰头就能看见安君齐的脸。
      “我先说,”经纪人板着脸,看得出不止心情复杂,还得加上心情很差,但这些都没阻拦他硬邦邦地开口,“你刚才那句话我半个字都没信。”
      “但是,后面那句,我可以暂时给与信任。”安君齐脸色稍霁,口气也稍稍缓和,“谢谢你自己吧,至少你的表现目前还可以支撑我给与你一些信任。”他做了个手势,“不多,但是的确有。”
      “你有一些不想告诉我的事。”经纪人看着谢予乐,自信地下结论,“而且,虽然不可置信,”他毫无笑意地哈哈两声,“韩芥和王佑嘉居然也知道。”
      安君齐说这话的脸色看得谢予乐毛骨悚然。
      “行吧。”男人最后说,“你不想说,我不勉强你。只是,我希望你一定,一定要记住——”他盯着谢予乐,“我的信任很珍贵,千万别辜负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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