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80、凌若枫

　　当下，长风阁。

　　元小二在白银赌坊外逃离了魏敬山的视线，这会儿正在长风阁里东张西望。

　　他眼中，长风阁的布局像个藏书楼，他所在的这一层里，足有两人高的书木架重重环绕，不过上面琳琅得却并非书目，而是金石玉器。

　　这摆放很讲究，也很玄妙。元小二想。

　　不过他暂时还没看透这一个个木头架子上错落着的奥秘。

　　他看木架子，木架子之外另一把椅子上的人看他。

　　那人是原来的元小二，现在的苏秦。

　　对苏秦而言，春风楼今夜出事，他被大理寺的人拉去一番问询，就此和澹台傲分了开，也算是给了他对澹台傲一个就此别过的机会。

　　澹台傲，澹台家唯一的小公子，这身份地位在江湖上太高了。高到所有人都只顾得上仰望，不会想起来去平视那个站在他身边的自己。苏秦想。

　　春风楼外，他对澹台傲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在他说他要离开京城时，澹台傲问他是要闭关练功还是到外面去游历。可他没回答，他的决定还没下。

　　做元小二时，他在长风阁排不上名，江湖上更没人知道他。现在他要做苏秦，苏秦不能再是元小二这样了。他的内力已经扔下好久，功法也扔下好久，他该把它们捡起来，然后靠它们在江湖扬名立万了。

　　纵然他在长风阁一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存在，可他其实有着很好的武学造诣。在宴州杜门赌坊做伙计时，他曾只把他的武学造诣用于藏在墙后面变换着声音去戏弄来问消息的人，现在他不想再这样了。

　　他和澹台傲告了别，现在又来和他口中的老东家海长风告别。这告别并不是双向的，他换了名字，海长风不可能记住宴州小小一个分部里的随便一张脸，他只当他是一个想来打听消息但却没什么钱的客人。

　　苏秦这会儿盯着屋里另一边的那个元小二看半天，他看他自打进来长风阁的屋子就不安生，这是明白过来他是在研究长风阁的机关。

　　他有些想告诉这个元小二，这机关对应的是“八门九星”，和曾经的杜门赌坊一样。

　　对面有人来，苏秦看到长风阁的小徒弟给元小二上了一盏茶。

　　“咳咳……”苏秦清清嗓子，对对面小徒弟道：“我的茶没了。”

　　小徒弟闻声走向他，拿走他的杯子去为他添茶。他对小徒弟说多谢，又清清快冒烟的嗓子。

　　如果现下，他胸中没有被老东家和朝廷同时利用又抛弃的落寞和不甘，他的注意力是一定不会再放在茶叶和口渴上的。他会更多地去注意为什么自己和同在一室的这个鬼机灵的小个子除了名字相同外，还能有在长风阁再一次碰上的缘份。

　　可现下他已对这些缘分和巧合没什么兴趣了。

　　他已不是元小二，他是苏秦。

　　苏秦这时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这层另外一段的楼梯上，这楼梯通向长风阁顶楼，顶楼是长风阁阁主海长风平时待的地方。现在他所在这层的木架子顶端连同顶层的位置忽而发出了阵阵响动，这响动告诉他，海长风现下正在把顶层那里收藏机要信笺的机括打开又关上，这大抵意味着他从其中取出了消息并把消息给了和他上顶楼做交易的人。

　　苏秦看着楼梯，果不其然，楼上响动结束没一会儿，交易完成，有人从楼上下来，转到了自己这一层的楼梯口。他起身，也顺着楼梯往下一层走，另一边，金沙镇的元小二见状起身走来楼梯边，勾着头朝上望了望。苏秦下楼梯，和给他添好了茶端茶上楼的小徒弟擦肩。

　　“这长风阁的蒙顶甘露我没机会再饮一盏了。”苏秦拍拍小徒弟，“太贵了。”

　　小徒弟有些诧异，因为这个嫌消息太贵，这时看样子终是决定了要放弃买消息走人的人，竟然品得出阁中待客的茶是蒙顶甘露。

　　苏秦当然知道这茶是蒙顶甘露。或者说，当然记得。

　　他记得长风阁所有的事，记得这里的机括是“八门九星”，记得这里待客的茶是上好的渝州蒙顶甘露。

　　可是长风阁里却没有人记得他。

　　现在他出现在长风阁，没人记得他曾经属于这里，甚至没有人记得长风阁里曾有过一个元小二。

　　突然意识到这些，他又一次悲伤了起来，可他还是朝小徒弟半打趣半致歉地笑了一笑。

　　“太贵了，走了。”他道。今夜，他借口买消息来告以往的别，又借口消息太贵，来告这一夜的别。小徒弟闻言应一声，头也不回上楼去，苏秦在楼梯上停留片刻，下楼离开。

　　长风阁顶楼。

　　金沙镇的元小二正面对着阁主海长风。

　　“海阁主好。”

　　元小二收起平日里的不拘礼法和放浪形骸，正正经经朝面前褐绸裥衫的中年男人抱个拳，颇有点江湖人的豪气。

　　海长风转身，“你是元小二？”

　　元小二点头。

　　“从金沙镇来的元小二？”海长风又问。

　　元小二一愣，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长风阁是做消息生意的，自然能观望八方六路之事，”海长风笑，“我不只知道你是金沙镇而来的元小二，我还知道你现在来这里是要干什么。”

　　元小二肩膀一塌，偏偏头，“那我来做什么，海阁主不妨先说说。”

　　“你来替何子含完成他没有做的事，这事情需要我帮手。”海长风道。

　　“何子含？”元小二疑惑，“何子含是谁？”

　　这话一出，轮到海长风愣住了。这天下竟还有人不知道何子含。

　　“那你知道‘巫咸’吗？”

　　元小二摇头，海长风瞬时心口气血一滞，‘巫咸’是谁元小二他也不知道。

　　海长风扶额，“巫咸，上古名医、商王谋士。长于占星，又创筮卜，传说曾为朝整饰政事，一度使国中兴。”他道：“何子含人称‘再世巫咸’，曾辅佐嘉祐时大皇子一路行至太子之位，擅谋擅断，料事如神。”

　　“哦……”元小二开了眼一般长长“哦”一声，又听海长风道：“自古帝王身旁，少不了智计超群的谋士，但你可知为何世人形容何子含不用别的什么谋士作比，偏偏要说他像一个上古巫医？”

　　“那…为什么呀？”元小二很识趣，也很配合。

　　海长风又笑了笑，继续说道：“因为何子含不只有谋略，还能预言？”

　　“预言？”

　　“没错，远的就不说了，近一点儿是在九年前，九年前的大褚发生过什么，你该有耳闻吧？”

　　元小二想了想，叹口气，“不瞒海阁主，我是个对过去没有记忆的人。”

　　“如此？那便难怪你不知何子含，不知大褚事，”海长风听后道：“也难怪何子含会要你来完成他的未竟之愿。”

　　“什么意思？”

　　“前尘过往会左右一个人的态度，”海长风道：“我不知你到底有什么出旁人之右的能耐，但至少不记得前尘，这一点与其他人相比，就少了太多会让你改变注意，不再为何子含他办事的影响。”

　　“我本来就没有要替他办事。”元小二小声嘀咕一句。

　　海长风没听清，问：“元公子说什么？”

　　“没没…没什么，”元小二打岔，“海阁主您刚说，九年前何子含预了什么言？”

　　“那预言其实说来也简单，”海长风接着刚刚的回忆说道：“九年前，太子被废，贬谪去到金沙镇，成了如今的怀阳王，怀阳王你熟悉吧？”

　　元小二“嗯”一声，表情有点古怪。

　　“何子含是怀阳王的谋士，怀阳王虎落平阳，何子含也得离京。可他会那么容易离开又那么容易认输吗？不会的，”海长风道：“何子含虽离京，离京前却给京城留了一句，‘不出三月，大褚必乱’的话。他离京时是深秋，待冬日来临时，大褚内忧外患并起，而后那一场动荡彻底平息，用了整整九年。”

　　“所以他真会巫术？真能未卜先知？”元小二忽而来了劲头。

　　“‘预言’、‘巫术’那都是对世人的说法，”海长风闻言朗声笑起来，“说到底，是何子含的谋略谋算之能远超他人，别人能把事情筹谋到未来几日，何子含的筹谋却能达三个月后，甚至……九年后。”

　　“九年后？现在？”元小二明白过来，“海阁主刚刚说，何子含选中了我为他办事，这是他九年后的谋算？”

　　“正是。”海长风道。

　　“那他为何要九年前就筹划好现在的事，现在的事现在说不行吗？”

　　“……”海长风哽住，他不知眼前这个小子到底是快人快语还是脑袋不好使。

　　“何子含他……他不在了，”海长风不得不把何子含身死的事再次提出来，他说话间吐出一口长长的叹息，接着才又怅然道：“九年前便不在了。”

　　元小二怔住，一只手不自觉抬起来捂了捂胸口。

　　“有传言说，他离世之前一夜，耗尽心力算出了大褚未来的运数大局，还就此，布了一局棋。他一夜筹谋留下一册密信，去时，已是乌发尽成白霜，似妖而非人。”

　　元小二放在胸口的手僵住，海长风口中的密信，就在他胸口的衣襟后。

　　魏敬山与他一路进京时曾问他，为什么会和怀阳王如此要好。他忘了当时是怎么插科打诨把那个好骗又老实的大将军糊弄过去的，可他那时才突然惊醒，想起来去探寻为什么好端端一个王爷会成日屈尊到明月楼去，借着送菜、沽酒、比剑的名义和自己套近乎。

　　现在想想该是因为何子含吧。元小二思索。

　　刚刚长风阁所说其实没有错，在他得知自己可以随魏敬山上京前，凌若枫好似早有预料般，给了他一册密信，交代给了他一件事。

　　他要他来京城，找长风阁一起完成一个人的心愿，但是，不要把密信交给长风阁。

　　自家老板口中，要自己相帮的人应该就是何子含。元小二想。

　　元小二和凌若枫交待的一样，来了京城，找到了长风阁，可他却不是为了完成谁的心愿。就像他说给怀阳王的，他要报仇。替凌若枫报仇。

　　金沙镇那夜，在怀阳王来找他，说他可以与魏敬山一同入京前，他还隔着屋顶朝凌若枫大喊着吃晚饭，他不知道那时凌若枫已经遭人暗算。

　　那之后，凌若枫支开了旁人留他在房间，他看到凌若枫受了很重的刀伤，没得救。

　　凌若枫遭人杀害，元小二在金沙镇埋葬了凌若枫，现在来到了大褚京城。

　　他想为凌若枫报仇，可凌若枫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有留给他。凌若枫到了最后也没有说出是谁以刀伤他，没有说出那足以对抗清霜剑的刀法是什么刀法，他只在气绝之前提到了一招剑——寒秋十九刃。

　　——凌风雪会在宣和二年的春之末，死在“寒秋十九刃”的手里。

　　屋顶呼延离对凌若枫劈砍出致命一刀后，在凌若枫耳边吐出的阴森的话，凌若枫没来得及想明白，也没来及……对元小二说完。他只恳求元小二，到了京城，帮他查清寒秋十九刃，帮他……阻止寒秋十九刃。

　　元小二来京城，来长风阁，就是要查清“寒秋十九刃”的事。他要找到用“寒秋十九刃”的人，然后通过这个人，找到当晚与凌若枫对阵的用到人的线索，为凌若枫报仇。

　　元小二把他的想法和目的和盘托出，换来海长风更为沉重的一声叹息。

　　“你知道寒秋十九刃所属何人吗？”海长风问，又道：“你要做的事情很难，何子含要做的事情也很难。能帮何子含的只有你，也只有何子含……能帮你。”

　　元小二此夜是为了寒秋十九刃的消息而来的。

　　海长风一直在和他说何子含的事。

　　他明白海长风刚刚这句话的意思——只有你能帮何子含完成心愿，长风阁才会帮你。

　　“为什么一定是我？”元小二想不明白。

　　“你刚刚说自己没有过往的记忆，我想你也不知道你自己为什么叫‘元小二’吧，”海长风道：“这名字本身就是何子含留下的暗号，我不知元小二到底是谁，但我知道，能帮到何子含，替他成事的人，只有元小二。”

　　“何子含是巫咸再世，能帮他的人也得是世间大才才行，我算什么？我不想替何子含他完成心愿，我只想替我的老板报仇、完成心愿，查清他交待给我的事。”

　　元小二坚持，海长风再不多言。“好吧，”他只道：“那你又来找我是为什么？”

　　“只是为‘寒秋十九刃’，”元小二迫切，却还是在此时恭恭敬敬朝海长风拱手一揖，待再起身，元小二语气倏地深沉稳重，他诚挚道：“烦请海阁主，予我‘寒秋十九刃’的线索。”

　　海长风看元小二，不急作答，他想再等一等。

　　九年时间，海长风终于等来了一个“元小二”，他暂时还不想何子含的心愿落空。

　　“烦请海阁主，予我‘寒秋十九刃’的线索。”

　　元小二又揖，神色郑重。

　　“如此……”海长风叹息，“罢了，这世上没有生意送到门口却不做的道理，你想与我长风阁做生意，可以。‘寒秋十九刃’的线索，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那您到底要多少钱？”元小二急切。

　　“价码不变，”海长风慢条斯理，“一万金。”